1 铁甲归途马蹄子踩在青石板路上,格登格登的响。陈野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直。他身上那套铁甲,跟着马步一下下地撞着他的肋骨。三年了,这感觉比睡在自家炕上还踏实。京城还是那个京城。街边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茶馆里飘出来的水汽,还有那股子混着尘土和胭... 潇湘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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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铁甲归途

马蹄子踩在青石板路上,格登格登的响。

陈野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直。他身上那套铁甲,跟着马步一下下地撞着他的肋骨。三年了,这感觉比睡在自家炕上还踏实。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街边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茶馆里飘出来的水汽,还有那股子混着尘土和胭脂的味儿,一点没变。

可他变了。

三年前,他就是从这条街上被赶出去的。他爹陈正德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陈家的废物,一辈子别想再踏进陈家大门半步。他娘刘氏站在旁边,捂着嘴,眼泪掉下来,又赶紧用袖子擦了,不敢让他爹看见。

他哥陈峰,就站在他爹身后,抱着胳膊,脸上那笑,跟猫抓了似的,得意。

陈野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了。他身上就一件单衣,兜里三个铜板。他走到城门口,正好碰上征兵的。那当官的看了他一眼,说你这身子骨,来。

他就来了。

军营里那日子,不是人过的。天不亮就起来跑,跑到肺里全是血腥味。吃饭就跟抢一样,慢一点,锅都给你舔了。训练的时候,没人把你当人,你就是一块铁,得给锤成刀。

他活下来了。

别人练一个时辰,他练两个。别人睡下了,他还在月光下劈桩子。手上磨出的泡,破了,长好,再磨破,最后就成了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茧子。

第一次上战场,他腿肚子也抖。对面的人冲过来,眼睛是红的。他脑子一片空白,就记得长官喊,杀!

他闭着眼,手里的刀往前捅。捅进去的时候,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溅他一脸。他睁开眼,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嘴张着,倒下去了。

从那天起,他就不抖了。

他杀人,救人,升官。从一个小兵,到百夫长,到千夫长。上次北边那场硬仗,他们被围了三天三夜,粮没了,水也没了。他带着剩下的八十个兄弟,光着膀子,提着刀,从死人堆里爬出去,硬是把对方的给撂了。

回来,上面就给他封了个将军。

叫“破虏将军”。

他听着这名号,就想笑。虏没破多少,倒是把自己那点念想,全破了。

现在他回来了。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亮闪闪的铠甲,身后还跟着两个亲兵。

陈家派人来的。不是他爹,也不是他娘,是管家。管家在将军府门外,腰弯得跟虾米似的,说,老爷和夫人,想请您回家一趟。

陈野当时正在擦他的刀。刀是军部新赏的,吹毛断发。他头也没抬,就说,我没家。

管家脸都白了,说,将军,您别为难小的。老爷说了,您要是不回去,他就……他就来这儿跪着。

陈野把刀“哐”的一声插回鞘里。站起身,那两个亲兵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说,带路。

马走过街角,前面就是陈家府邸了。那朱红的大门,门口两个石狮子,威风得很。小时候,他最喜欢爬到狮子背上,他哥看见了,就告诉他爹,然后他就挨一顿板子。

陈野勒住马。

他看着那扇大门。门上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喜庆,扎眼。

真他妈讽刺。 他心里想。不要我的时候,把我当狗一样踢出去。想要我的时候,又把我当爷一样请回来。这陈家,就跟那戏班子一样,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他翻身下马,铁甲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管家赶紧跑过来,满脸堆笑,说,将军,您请,您请。

陈野没理他,径直朝大门走去。

他要把三年前丢的东西,一样一样,都拿回来。

2 家门恩怨

一踏进陈家大门,那股子熟悉的味儿就冲进鼻子里。

不是饭菜香,也不是花香。是檀香味,混着点儿潮湿的木头味儿。这是陈家大宅特有的味道,闻着就让人透不过气。

院子里的青石板缝里,长着几根叫不出名的草。陈野记得,小时候他跟他哥在这院子里玩弹珠,他哥输了,就一脚把他弹珠全踩碎了,还说他玩物丧志。

他娘会从屋里出来,把他拉走,偷偷塞给他一块麦芽糖,说,小野,别跟你哥争,他是你哥。

现在,他走在院子中间,一个下人都没有。安静得很,就听见他自己铁甲摩擦的声响。

人都死哪儿去了? 陈野心里嘀咕。以前我回来,哪怕是晚了点,门口都站着一排人伺候。现在,连个鬼影都看不见。是觉得我没资格,还是怕我?

他穿过院子,走向正厅。

正厅的门帘掀着,能看见里面的人影。他爹陈正德,穿着一身酱紫色的长袍,坐在主位上。他娘刘氏,坐在他旁边,低着头,手绢在手里绞来绞去。

他哥陈峰,没在。

陈野走进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厅里回荡。

陈正德抬起头,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很快就没了。他清了清嗓子,说,回来了。

声音不大,就跟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陈野站定,没说话。他身上的铁甲还没脱,站在那儿,就像一尊铁塔,跟这屋里那些花梨木的椅子、桌子格格不入。

刘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她的眼睛红了。

陈野就当没看见。他盯着他爹。

别跟我套近乎。三年前你那句话,我还记着呢。

陈正德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说,坐。

没人给他搬椅子。

陈野就那么站着。

空气好像凝固了。厅里只有陈正德喝茶时,茶杯盖碰到杯沿的轻响。

过了半天,陈正德把茶杯放下,发出“嗑”的一声。

他说,小野,这次回来,就别走了。你娘想你。

刘氏的肩膀抽动了一下,手里的手绢都快被她撕烂了。

陈野还是没吭声。

陈正德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放下脸,说,我知道,你还在恨爹。三年前,是爹不对。可你想想,你当时那个样子,不学无术,整日里跟城里那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我要是不把你赶出去,你这辈子就毁了!

他顿了顿,语气放软了些,现在你不是挺好的吗?当了大将军,给咱陈家争光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一家人,没有隔夜仇。

说得真好听。 陈野心里冷笑。要不是我走了,我早就被你打死了。还一家人?我当兵吃粮的时候,你们在哪?我在死人堆里爬的时候,你们又在哪?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他说,我娘想我?

他没看他爹,扭头看着他娘。

刘氏猛地抬起头,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站起身,朝他走了一步,嘴里念叨着,小野,我的小野……

“站住。”陈野说。

刘氏的脚步停住了,就那么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眼泪一串串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野看着她。他娘还是老样子,头发白了不少,脸上也多了皱纹。可他还是记得,他小时候生病,他娘整宿整宿地抱着他,用额头给他量体温。他被打得爬不起来,他娘偷偷给他上药,上着上着,自己就先哭了。

可那又怎么样?

她还是没能护住他。

陈野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爹。

说吧,叫我来,到底什么事。他问,声音里不带一点感情。

陈正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没想到陈野这么不给他面子。他握着扶手的手,指节都捏白了。

他想发火,可看着陈野那一身铁甲,和那双跟刀子似的眼睛,又把火气压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说,小野,你哥……你哥他,出事了。

3 兄弟祸端

“出事了?”

陈野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像是在嘴里嚼一块又冷又硬的肉。

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能出什么事?是天塌下来了,还是地陷进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正德看着他的脸,心里就发毛。他这个儿子,三年前走的时候,还是个眼神躲闪、说话都没底气的半大孩子。现在,他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却像一头随时会扑上来咬断喉咙的狼。

“是。”陈正德艰涩地点了点头,“他……他惹了不该惹的人。”

“什么人?”陈野问。他就想知道这个。他想听听,他那个天之骄子的好哥哥,到底能把天捅个多大的窟窿。

刘氏在旁边哭得更厉害了,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陈正德瞪了她一眼,她才把声音压下去,改成小声的抽泣。

“是……是七公主。”陈正德的声音更低了,“陈峰他,在长乐坊,跟七公主的……跟驸马爷的人,起了冲突。失手……失手把人打伤了。”

陈野听完,愣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不是大笑,是那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低低的笑。笑得他肩膀一耸一耸的,身上的铁甲也跟着“哗啦哗啦”地响。

哈哈哈,打得好! 他在心里放声大笑。陈峰啊陈峰,你也有今天!你不是牛吗?你不是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吗?怎么,被人揍了?

他笑够了,抬起头,眼睛里全是冷光。

“那又如何?”他问,“他是陈家的嫡长子,金枝玉叶。打个人,赔点钱,不就完了?”

他故意把话说得轻飘飘的。

陈正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完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知不知道那驸马爷是谁?是安国公的独子!七公主本身就深受圣宠,现在驸马爷的人被打得躺在床上下不来,这事儿能完吗?安国公已经递了折子到御前,要皇上严惩凶手!”

“严惩?”陈野歪了歪头,好像在琢磨这两个字,“怎么个严惩法?砍头,还是流放?”

刘氏“啊”的一声,差点瘫倒在地,幸好扶住了旁边的桌子。

“小野!”陈正德也急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是你亲哥哥!”

“亲哥哥?”陈野往前走了一步。

他靴子上的马刺,刮过光洁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记着,我当年只是偷了厨房一个馒头,就被您吊起来用鞭子抽,抽得我半个月下不了床。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我是你亲儿子?”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扇在陈正德的脸上。

陈正德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野又往前走了一步,离他爹只有几步之遥。

“他打伤人,是祸。我偷个馒头,也是祸。怎么到了你这儿,祸跟祸,还分个三六九等?”

“你……”陈正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手都在抖,“你这个逆子!”

“逆子?”陈野笑了,“我三年前就是逆子了。不差这一个名号。”

他转过身,似乎准备走。

“站住!”陈正德在他身后喊道。

陈野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到底想怎么样?”陈正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只要你能救你哥,你要什么,爹都给你!”

陈野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他看着自己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父亲,现在却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心里的那股火,那股憋了三年的火,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我要什么?”他轻声说,“我当年走的时候,只要三样东西。”

他伸出一根手指。

“我要我娘亲手给我做的那双布鞋。”

他又伸出一根手指。

“我要我藏在老槐树底下那个弹弓。”

最后,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我要我那个,被陈峰砸坏的,木头做的小马。”

陈正德和刘氏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陈野会要这些。这些东西,加起来不值几个钱。

“就这些?”陈正德不敢相信地问。

“就这些。”陈野说,“找到了,我就考虑一下。”

说完,他不再理会屋里那两个人,径直走出了正厅。

阳光照在他身上,那身铁甲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站在院子里,仰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

三年了。 他想。我终于,可以把脖子挺直了。

4 醉仙迷情

陈野没在陈家住下。

他在城里最大的酒楼,“醉仙楼”,开了个上房。

亲兵想跟着,被他挥挥手赶走了。他要一个人待着。

房间里很大,窗户对着街。楼下是人来人往,卖唱的,算命的,吵吵嚷嚷,活色生香。

陈野脱了那身沉重的铠甲,里头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他扯开衣服,走到窗边,任凭风吹在他身上。

风里,有股子脂粉香。

是从街对面传来的。

对面是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叫“听雨轩”。不是青楼,比青楼还贵。里头的姑娘,只卖艺,不卖身。可想见她们一面,得花多少钱。

陈野盯着那块“听雨轩”的牌匾看了一会儿。

他记得,他哥陈峰最喜欢去那种地方。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女人味,跟他爹吹嘘,今天又点了哪个名角儿唱曲儿。

那时候,陈野就躲在门后听。他听不懂那些曲儿里唱的是什么,只觉得那声音,跟黄莺似的,好听。

他有一次也偷偷溜进去过,被看门的当成小叫花子,一脚踹了出来,踹得他滚了好几个圈。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去过。

现在不一样了。 陈野摸了摸下巴,胡子拉碴的。老子现在有钱了,还是个将军。想去哪,就去哪。

他心里有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是军里发的粗布衣服,穿着舒服。他没穿官服,也没带佩剑,就这么空着手,下了楼。

他走到听雨轩门口。

门口的两个看门伙计,看他这身打扮,眼神里就带了点不屑。

“喂,干什么的?”其中一个伙计伸手拦住了他,“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陈野停下脚步,看着他。

那伙计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还是梗着脖子说:“看什么看?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陈野笑了笑。

他没说话,就是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伙计的胳膊。

那伙计还想挣扎,可陈野的手,就跟一把铁钳似的,他刚一动,就感觉骨头都要碎了。

“啊!”他疼得叫出声来。

另一个伙计一看情况不对,转身就往里跑,嘴里喊着:“来人啊!有人闹事了!”

陈野不理会那个叫唤的,就这么抓着他,走进了听雨轩。

一进门,一股子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跟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的味儿不一样,这股香,勾人。

大厅里坐着好些衣着华贵的客人,旁边都陪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琴声,笑声,划拳声,混在一起。

看到陈野抓着伙计闯进来,所有人都安静了。

“怎么回事?”

一个软绵绵的声音,从楼梯口传过来。

陈野抬头看过去。

一个女人,正倚在楼梯的栏杆上。她穿着一身绿色的纱裙,露着一截白得像藕一样的胳膊。头发松松地挽着,一根碧玉簪子斜斜地插着。她的脸,就那么淡淡地扫了过来。

大厅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粘在了她身上。

她就是听雨轩的头牌,苏媚。

陈野见过她的画像。在军营里,那些大老粗们,没事就爱谈论京城的美人,说她一笑,能让人魂儿都没了。

现在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苏媚走下楼,脚步轻得跟猫似的。她走到陈野面前,看了一眼被他抓着的伙计,又看了看他。

“将军,”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您第一次来,就这么大的阵仗,是想把我的听雨轩给拆了吗?”

陈野有点意外。

她居然认得他。

“我不叫将军。”陈野松开手,那伙计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去了,“我叫陈野。”

“陈野。”苏媚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我知道。破虏将军,陈野。”

她朝他盈盈一笑,那眼睛,就跟会说话似的。

“将军想听曲儿,还是想喝酒?”她问,“或是,想听点别的?”

陈野看着她的眼睛。

这女人,不简单。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想听你唱。”他说,“唱个最骚的。”

5 媚香居约

苏媚听了这话,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就那么笑着,说:“将军真会开玩笑。我们听雨轩的姑娘,唱的都是阳春白雪,最风雅的。可没什么骚曲儿。”

大厅里的客人们,也都跟着笑起来。那笑声里,带着点看好戏的味道。

他们都在看这个从乡下来的土包子将军,怎么在这里下不来台。

陈野没笑。

他盯着苏媚,说:“我就想听骚的。你不唱,我就去别家了。”

“别家?”苏媚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将军,这京城,怕是找不出第二家比我这更风雅,也更……更‘不风雅’的地方了。”

她故意把“不风雅”三个字,说得又慢又轻。

陈野心里一动。

这娘们,话里有话。

他说:“那你就唱一个。”

苏媚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就跟在估量一件货物的价钱。

“行。”她忽然就答应了,“我给将军唱一个。不过,我有个条件。”

“说。”

“曲子,我只能在我的房里唱。”苏媚朝他眨了眨眼,“那里,清净。”

大厅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苏媚的“媚香居”,那可是听雨轩最神秘的地方。多少王孙公子,挥金如土,都进不去的门。今天,这个土包子将军,一来就要被请进去?

这面子,也太大了。

陈野也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行啊,够劲儿。 他心里说。比陈家那帮假惺惺的玩意儿,有意思多了。

“带路。”他说。

苏媚笑得更开心了。她转过身,扭着腰肢,在前面带路。那身绿色的纱裙,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的,看得人眼晕。

陈野跟在她后面。

他看见那些刚才还一脸不屑的客人,现在看他的眼神,全变成了嫉妒和羡慕。

他觉得很爽。

比在战场上砍下敌人脑袋的时候,还爽。

媚香居在听雨轩的后院,是个独立的小楼。一进去,一股更浓郁的香味,不是花香,也不是脂粉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让人心里发痒的味儿。

屋子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仙女,在池子里洗澡。

陈野没看画,他看苏媚。

苏媚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那茶是碧绿色的,放在白玉似的杯子里。

“将军,请坐。”她说。

陈野就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是软的,坐下去就陷进去一点。

苏媚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这茶,叫‘女儿红’。”她说,“不是我喝的,是给你喝的。”

陈野端起杯子,闻了闻。确实有股淡淡的酒香。他没喝,又把杯子放下了。

“你不是要听曲儿吗?”他问。

“急什么。”苏媚自己也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唱曲儿之前,总得先聊聊。不然,我怎么知道将军想听什么样的?”

她靠在椅背上,姿势慵懒得像只猫。

“将军,你好像,不太开心。”她说。

陈野心里“咯噔”一下。

这女人,眼睛是毒的。

“我开不开心,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冷冷地说。

“当然有关系。”苏媚笑,“你不开心,我就唱不出好听的曲儿。你听了,也不会开心。我做生意,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大家都开心。”

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所以,将军,能跟我说说吗?是什么事,让咱们这位从战场上杀出来的英雄,愁眉不展的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就像一根羽毛,在陈野的心上,一下一下地挠着。

陈野看着她。

灯火下,她的脸半明半暗,眼睛亮得惊人。那嘴唇,饱满得像熟透了的樱桃。

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家出了点事。”

“哦?”苏媚做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将军家里,还能有什么事?需要将军亲自愁?”

“我哥。”陈野说,“他把人打了,捅了马蜂窝了。”

苏媚听完,笑了。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她说,“原来是英雄救美,或是美救英雄的老戏码。这种事,在京城,天天都有。”

“不一样。”陈野说,“他打的,是驸马的人。”

苏媚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看着陈野,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点认真的味道。

“安国公家的驸马?”她问。

陈野点了点头。

“那确实是……大麻烦了。”苏媚摸着自己的下巴,喃喃道,“安国公那个老东西,护短得很。这事儿,怕是不好办。”

她抬起头,看着陈野:“所以,陈家让你回来,是想让你出头?”

“嗯。”

“那你答应了吗?”

陈野摇了摇头。

苏媚就笑了。那笑容,带着点狡黠,带着点欣赏。

“将军真是个妙人。”她说,“放着家族的荣耀不要,跑来我这小地方,听一个不存在的骚曲儿。”

她站起身,走到陈野身边。

她弯下腰,离陈野很近。那股子香味,更浓了。

陈野甚至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和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将军。”她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耳朵说的,“你不想救你哥,对不对?”

陈野没说话,但他喉结动了一下。

“你恨他。”苏媚说,语气是肯定的,“你恨他从小抢你东西,恨他让你爹打你,恨他过得比你好。现在他落难了,你心里……是不是在偷着乐?”

6 酒令脱衣

陈野的心,像是被一根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被说中了。

全被她说中了。

他脑子里那些藏得最深,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想的阴暗念头,就这么被这个女人,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他没有羞愧,也没有愤怒。

他只是觉得,震惊。

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苏媚。她的眼睛里,没有嘲笑,没有鄙夷,只有一种了然。一种“我什么都懂”的了然。

“你到底是谁?”陈野哑着嗓子问。

“我是谁不重要。”苏媚直起身子,又变回了那副慵懒的模样,“重要的是,我知道将军心里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陈野自嘲地笑了,“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也摘给我?”

“月亮摘不下来。”苏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夜色,“但是,我可以让将军,出一口恶气。”

“恶气?”

“对。”苏媚转过身,倚着窗台,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银边,“将军不想救你哥,但又不能不救。毕竟,那是你的‘家’,你的‘爹娘’。你如果真的袖手旁观,传出去,人家会说破虏将军不孝不悌。这顶帽子,压下来,可不好受。”

陈野沉默了。

她说的,没错。

他可以恨,可以不在乎,但不能什么都不做。他在军中混,最重名声。一个不忠不孝不悌的人,手下的人会怎么看他?上面的人又会怎么想他?

这三年,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他不能因为一个陈峰,就全毁了。

“所以,我必须救。”陈野说。

“是。”苏媚点头,“但你不能让他好过。你要救了他,又要让他知道,你的厉害。让他以后,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不敢抬头。”

陈野看着她,没说话。

这女人,比我还狠。

“怎么个救法?”他问。

“救人的法子有很多种。”苏媚笑了,“硬来,是下策。用权,是中策。用计,才是上策。”

她走回到桌子边,重新坐下。

“驸马爷被打,安国公肯定要闹。但闹归闹,他也要看皇上的脸色。七公主那边,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陈野说。陈家那些人,只告诉他陈峰惹了祸,别的一概没说。

“这就是关键了。”苏媚说,“如果七公主还想保住这个驸马,那事情就麻烦。如果她……也不在乎,甚至巴不得他出点事,那就好办了。”

“你怎么知道公主想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苏媚撇了撇嘴,“但有人知道。听雨轩,每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嘴里说的,又都是些什么事?我只要出去转一圈,就能知道个大概。”

陈野看着她。

他忽然明白,这个女人的“听雨轩”,根本就不只是一个销金窟。

它是一个情报中心。一个比朝廷的密探,还厉害的情报中心。

“你帮我,有什么好处?”陈野问。他信奉等价交换。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掉下来一个这么善解人意的绝色美女。

苏媚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一种商人看到绝世珍宝的眼神。

“我不要钱。”她说,“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你。”苏媚说,声音很轻,却很重,“我要你这个人。”

陈野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不是让你娶我,也不是让你给我什么名分。”苏媚似乎怕他误会,赶紧解释道,“我要你做我的靠山。听雨轩在京城,树大招风。我需要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忌惮三分的人,站在我这边。”

她看着陈野,眼神里带着点挑衅。

“破虏将军,手握重兵,杀伐果断。我觉得,你很合适。”

陈野的心,跳得很快。

不是因为美色,而是因为兴奋。

他发现,他喜欢跟这个女人打交道。

她聪明,直接,目的明确。不像他家里那帮人,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可以。”陈野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曲儿,还得唱。”陈野咧嘴一笑,“骚的。”

苏媚先是一愣,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好。”她站起身,对着陈野,盈盈一拜,“将军请稍后。奴家这就去……换身衣服。”

7 风暴之夜

苏媚再出来的时候,身上那件绿色的纱裙,不见了。

她换上了一身火红色的紧身短打,露着一双笔直的小腿和雪白的腰肢。头发也放了下来,用一根红色的带子束着,披在肩上。

她手里没拿什么乐器,而是提了一壶酒,两个碗。

她把酒和碗放在桌上,给陈野倒了一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酒是清的,闻着很烈。

“这是什么曲儿?”陈野问。

“酒令。”苏媚端起碗,“将军,我唱一句,你喝一碗。你喝一碗,我脱一件。怎么样?”

陈野的呼吸,一下子就粗重了。

他看着苏媚。

女人的眼睛,在灯火下,亮得像两团火。

“你疯了?”陈野说。

“是啊。”苏媚笑,“我早就疯了。在这京城,不疯,怎么活?”

她没等陈野回答,自己就唱了起来。

她唱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是些乡野小调。词儿也直白,说的就是男欢女爱那点事。

“哥呀哥,你上墙,妹呀妹,你在房……”

声音又媚又浪,跟勾魂似的。

她唱完一句,就看着陈野。

陈野二话不说,端起碗,一饮而尽。酒很烈,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他放下碗,眼睛也红了。

苏媚看着他笑了。

她伸出手,解开了腰间的带子。

那根带子,飘然落地。

她又唱了一句。

陈野再喝一碗。

苏媚又解开了一件。

屋子里很热。酒气,香气,还有两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混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陈野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碗。

他只看见,苏媚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那雪白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上好的羊脂玉。

他感觉自己的血,都在往头上冲。

疯了。 他想。这娘们,是真疯了。我也疯了。

他站起身,一把抓住了苏媚的手腕。

苏媚唱到一半,停了下来。她看着陈野,眼睛里水光潋滟。

“将军,酒喝完了,曲儿……也该结束了吧?”她说。

陈野没说话。

他手上用力,就把苏媚拉了过来。

苏媚“啊”的一声,跌进他怀里。

陈野能闻到她发间的香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

他低下头,看着她。

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像是在邀请。

“将军……”她轻声说,“我这里,可不是军营,不能……不能这么粗鲁。”

陈野笑了。

他没吻她。

他只是把她拦腰抱起来,大步走向里间的床。

“在我的地方,就得听我的。”他说。

他把苏媚扔在床上,那身火红的衣服,散开成一团火焰。

陈野压了上去。

他没有脱自己的衣服,那身粗布衣裳,还带着战场上的尘土味。

他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堵住了苏媚的嘴。

他不想谈什么情,说什么爱。

他只想发泄。

发泄这三年的委屈,这三年的不甘,这三年的思念,和这三年的恨。

苏媚一开始还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顺从了。

她的手,环住了陈野的脖子。

她的回应,比他想象中,还要热烈。

窗外,月色如水。

屋子里,却是一场风暴。

没有温情,只有最原始的占有和征服。

陈野觉得自己不是在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他像是在攻占一座城池。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冲锋,陷阵。

直到他筋疲力尽,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苏媚身边。

他喘着粗气,眼睛盯着床顶的帐幔。

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一只柔软的手,在轻轻抚摸他胸口那道狰狞的伤疤。

那道伤疤,是从北边战场上带回来的,差一寸,就要了他的命。

“疼吗?”苏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很轻,很柔。

陈野没回答。

“将军。”苏媚又说,“现在,气出完了吗?”

陈野翻了个身,看着她。

女人的脸上,还带着潮红。头发散乱在枕头上,眼神却很清亮。

“没有。”陈野说。

“那……再来一次?”苏媚眨了眨眼。

陈野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笑了。

他俯下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不来了。”他说,“再来,我怕明天起不来床,没法去救我那个好哥哥了。”

8 公主密谋

第二天,陈野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身边是空的。

苏媚已经走了。床头边,叠着他那身粗布衣服,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

旁边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陈野坐起身,感觉浑身酸软,但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他穿好衣服,坐到桌边,把那碗粥喝了,馒头也吃了。

吃完了,他起身就走。

他没跟苏媚告别。他觉得,没必要。

回到陈家,管家一见他,就像见了救星,一路小跑地迎上来。

“将军,您可回来了!老爷和夫人都快急死了!”

陈野没理他,径直往正厅走。

一进厅,就看见陈正德和刘氏,焦头烂额地坐在那儿。地上还跪着一个人,是陈家的二管家,好像是从什么地方刚赶回来的。

“怎么样?安国公府那边有什么动静?”陈正德一见陈野,也顾不上摆架子了,赶紧站起来问。

陈野没说话,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

那二管家抬起头,看了陈野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对他爹说:“老爷,安国公府那边……口风很紧。听说驸马爷伤得很重,太医院都去了好几个御医。安国公发了话,这事儿,没完。”

“完了完了!”刘氏一听,眼泪又下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陈正德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怎么就捅了这么个马蜂窝……怎么就……”

他走到陈野面前,压低了声音,说:“小野,你到底有没有办法?你在军中,认识的人多,能不能……托托关系?”

陈野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茶是凉的,入嘴有点苦。

“什么关系?”他问,“托关系去跟安国公说,让他别追究了?我算个什么东西,人家会听我的?”

“你现在是将军!”陈正德急了,“你是破虏将军!皇上亲封的!”

“将军怎么了?”陈野放下茶杯,“将军就能管皇亲国戚的家事了?爹,您当这是在咱们家,您说了算吗?这是京城!是天子脚下!”

陈正德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涨得通红。

陈野看着他,心里没有一点快感,只有一片麻木。

这就是我的爹。 他想。他不是在乎我,他是在乎他的脸面,在乎他的陈家。

“我去趟七公主府。”陈野忽然说。

陈正德和刘氏都愣住了。

“你去那儿干什么?”陈正德问,“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火势有多大?”陈野站起身,“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吧。”

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没骑马,就走着去。

七公主府,离陈家不算远。他走到门口,跟门房递了名帖。

门房一听是破虏将军陈野,不敢怠慢,赶紧进去通报。

没一会儿,门房出来了,毕恭毕敬地说:“将军,公主有请。”

陈野跟着他,走进了公主府。

七公主府的格局,跟陈家完全不同。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处处透着一股简洁和威严。

他被人领到一个水榭里。

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水边,喂鱼。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虽然看不见脸,但那股子高贵的气质,却扑面而来。

“你就是陈野?”她开口了,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末将陈野,参见公主殿下。”陈野单膝跪地。

“起来吧。”她说,“我不是在宫里,不用这些虚礼。”

陈野站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我哥哥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七公主依旧背对着他,手里的鱼食,一点一点地撒进水里,“你是他弟弟,替他分忧,是应该的。”

“是。”陈野说。

“那你打算怎么替他分忧呢?”七公主问,“是去安国公府负荆请罪,还是去御前,替他求情?”

陈野沉默。

他知道,这个女人,在试探他。

他要是说出任何一种办法,都落了下风。

他想起了苏媚的话。

关键是公主的态度。

陈野抬起头,看着女人的背影。

他说:“末将不懂什么大道理。末将只知道,我哥打了人,就得受罚。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没这个道理。”

水榭里,一下子安静了。

只有鱼儿争食的声音,哗啦哗啦的。

过了好半天,七公主才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但很冷,像是用冰雕出来的。

她的眼睛,很锐利,像刀子一样,在陈野身上刮来刮去。

“有意思。”她说,“陈峰那个草包,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陈野没说话。

“你说的对。”七公主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打人了,就该受罚。我那个驸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他爹的势,在外面胡作非为,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陈野心里一动。

苏媚猜对了。

“那公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七公主冷笑一声,“我的意思是,陈峰这次,帮我出了一口气。我非但不会怪他,还得……谢谢他。”

陈野看着她,没明白。

“安国公不是要闹吗?让他闹。”七公主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闹得越大,皇上就越知道,他这个亲家,是个什么货色。他闹到御前,皇上为了安抚我,只会更罚他的儿子,而不是我的丈夫。”

“可是……驸马毕竟是您的丈夫。”陈野说。

“丈夫?”七公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个摆设而已。我嫁的,是安国公府的势力,不是他那个人。”

她看着陈野,眼神里多了点欣赏。

“你很聪明。比你那个蠢货哥哥,强了一百倍。”

“公主谬赞。”陈野说。

“你回去吧。”七公主转过身,重新看向水面,“告诉你爹,让你哥在家好好待着,别出去惹事。这件事,我会处理。他不会有大碍。”

“是。”陈野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他走出水榭,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但随即,又升起了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救了陈峰。

不是靠他自己的本事,是靠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厌恶。

这算什么?

他走在公主府的石子路上,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暖和。

9 了断过去

从七公主府出来,陈野没有直接回陈家。

他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听雨轩门口。

他没进去,就站在街对面,看着那块牌匾。

他想起了昨晚。想起了那个穿着红衣的女人,想起了她唱的乡野小调,想起了她柔软的身体,和她身上那股又香又烈的味儿。

他心里有点乱。

他一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一个满手血腥的将军,怎么会跟这样一个女人,搅和到一起?

他想不通。

他正准备走,忽然,听雨轩的门开了。

苏媚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就跟城里那些普通的小户人家的姑娘一样。头上也没戴什么首饰,就一根木簪子。

她脸上没什么妆,素面朝天,但更显得清丽。

她好像是要出门,手里提着个小篮子。

她一出门,就看见了对面的陈野。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在阳光下,很干净,很明媚。

“将军,你这是……在等我?”她走过来,问。

陈野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含糊地“嗯”了一声。

“等我做什么?”苏媚歪着头,像个小女孩,“昨晚……没够?”

陈野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居然会脸红。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他硬邦邦地说。

“那是什么?”苏媚追问,眼睛里全是促狭的笑意。

“我来……谢谢你。”陈野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谢我?”苏媚笑得更开心了,“谢我什么?谢我给你唱曲儿,还是谢我……让你出了气?”

陈野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苏媚摆了摆手,“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陈野说,“七公主那边,会压下来。”

“我就知道。”苏媚一脸“尽在我掌握之中”的表情,“所以,你是来告诉我好消息,还是……来兑现你那三个条件的?”

陈野沉默了。

是啊,他还有三个条件。

那双布鞋,那个弹弓,还有那个小木马。

那是他用来交换,去救陈峰的筹码。现在,筹码已经用掉了,他还去要吗?

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了那么大劲,却什么都没打着。

“我不要了。”陈野说。

“不要了?”苏媚有点意外,“为什么?那不是你很想要的东西吗?”

“以前是想要。”陈野看着远处,“现在……觉得没意义了。”

“没意义?”苏媚收起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他,“陈野,你看着我的眼睛。”

陈野看了过去。

“有些东西,不是你觉得它没意义,它就没意义的。”苏媚一字一句地说,“你以前想要,是因为它们是你心里的一根刺。你现在不要,是因为你觉得那根刺,被拔掉了。可它真的被拔掉了吗?还是只是被你暂时忘了?”

陈野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你把它拿回来,放在你面前看一眼。你会发现,它还是那根刺。你还是会被它刺痛,还是会流血。”苏媚说,“但你看过了,痛过了,你才能真的把它扔掉。不然,它会一直跟在你心里,一辈子。”

陈野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这个女人,总能看透他心里最深层的东西。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

“去吧。”苏媚笑了笑,“去把你的东西,拿回来。拿回来之后,你要是还想走,我就不留你。”

她说完,提着篮子,转身走了。

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

“对了。”她说,“我叫苏媚。记住我的名字。”

陈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他站了很久,然后,转身,朝着陈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这一次,他心里很清楚,他要去做什么。

他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泄愤。

他是为了跟过去,做一个了断。

10 北境急召

陈野再次踏进陈家大宅的时候,感觉又不一样了。

他不再有那种压抑的愤怒,也不再有那种报复的快感。

他的心,很静。

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直接走到了正厅。

陈正德和刘氏还在。他们一见陈野,立马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小野,你回来了!事情怎么样了?”陈正德急切地问。

“解决了。”陈野说,“陈峰不会有事。”

“太好了!太好了!”刘氏双手合十,念着佛号,“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陈正德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走到陈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儿子!这次多亏了你!”他说,“你放心,你想要什么,爹都给你!官职,金银,美女,只要你开口!”

陈野看着他爹那副嘴脸,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我什么都不要。”他说,“我就要我那三样东西。”

陈正德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行行行!快去给他找!”

他转身对后面的管家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把将军要的东西,都找出来!”

管家连声应是,带着几个下人,匆匆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管家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布包,走到陈野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双布鞋,黑布的,白底,针脚很细。

“将军,这是夫人当年亲手给您做的,一直收着呢。”管家说。

陈野拿起那双鞋。

鞋已经有些旧了,但保养得很好。他能想象,他娘在多少个夜里,就着油灯,一针一线地缝着。

他没说话,把鞋放到了一边。

“弹弓呢?”他问。

管家的脸色,有点为难。

“将军,那弹弓……年代太久了,老槐树那边也改造过,我们……我们没找到。”

陈野看着他,没说话。

那眼神,看得管家心里发毛。

“找!继续找!”陈正德在一旁吼道,“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是是是!”管家又带着人跑了下去。

这一次,过了更久。

管家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将军……实在是……找不到了。”

陈野笑了。

他就知道。

“最后一个呢?”他问,“那个小木马。”

管家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个……那个……”

“说!”陈正德吼道。

“那个……当初二少爷给砸坏了,后来……后来当劈柴,烧了。”

“烧了?”陈野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他看着他爹,看着他娘。

陈正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刘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小野……是娘没用……娘没给你看好……”她哭着说。

陈野看着她哭,心里那潭深水,好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他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大声,笑得身体都在发抖。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眼泪都出来了。

“烧了?呵呵,真是好样的。”他擦掉眼角的泪,看着陈正德,“爹,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好儿子。他不仅打人,还会毁东西。毁掉别人最心爱的东西。”

他转过身,看着那双布鞋。

“还好,还剩下这双鞋。”

他拿起布鞋,揣进怀里。

然后,他看向陈正德。

“爹,我们两清了。”

“从今天起,我陈野,跟你陈家,再也没一点关系。”

“你生我,养我,我今天救你儿子,还了。我欠你的,还清了。”

“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死你活,都跟我没关系。”

他说完,再也不看屋里那两个人一眼,转身就走。

“小野!小野你等等!”刘氏在他身后哭着喊。

陈野没有回头。

他走出了陈家大门,走出了那条他从小走到大的巷子。

他走到了大街上。

阳光很暖,照在身上,很舒服。

他摸了摸怀里那双布鞋,硬硬的,有点硌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年来,一直背着一块大石头。现在,那石头,终于被放下了。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回军营?还是……再去听雨轩看看?

他正想着,忽然,一阵马蹄声从他身后传来。

他一回头,看见一个士兵,骑着一匹快马,正朝他飞奔而来。

那士兵,是军中的传令兵。

陈野心里一沉。

他知道,这种时候,传令兵来找他,绝对没什么好事。

士兵在他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将军!”他喘着粗气,喊道,“北境急报!蛮族集结重兵,突破雁门关!大帅……大帅身负重伤,请您……请您速速归队!”

陈野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一把抢过士兵手里的信筒,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

信上,字字是血。

他抬起头,看向北方。

那里,是他的战场。那里,有他的兄弟。

他眼神里的那点平静,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杀意。

“备马!”他吼道。

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那匹战马,就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怀里那双布鞋,随着马的颠簸,一下一下地,撞着他的胸口。

很疼。

但这一次,他觉得,这疼,很踏实。

他是一名将军。

他的归宿,在战场。

京城的一切,恩怨,情仇,都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

现在,曲终人散。

他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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