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常安,一个货真价实的假太监。
为了复仇,我潜入皇宫,结果第一天就被发配到了冷宫伺候废后。
来之前,我想象中的废后徐㴓,应该是整日以泪洗面,疯疯癫癫,随时准备上吊的女人。
可我亲眼看到的废后,正拿着用金丝楠木做的画框,垫在桌子腿下面,嫌弃它垫得还不够稳。
宫里的人都说她完了,新帝和宠妃变着法子地羞辱她。
送馊掉的饭菜,她拿去堆肥,把冷宫后院搞成了生态农场。
派太医来找茬,她三两句话把人家的祖传隐疾都给说出来了,吓得太医磕头喊她活神仙。
新贵妃派人来放火,她拿水一泼,顺便利用温差孵了一窝小鸡。
我懵了。
我本以为我是来监视一个失败者,寻找一个复仇的棋子。
结果,我好像成了大佬退休生活唯一的观众。
更要命的是,我发现,这位大佬的“退休”,好像是她自己申请的。
这个皇宫里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浑,而这位废后,是站在岸上钓鱼的那个。
1
我叫常安,一个假太监。
这事儿说出去挺丢人的,但没办法,想活命,有时候就得把脸扔在地上。
我家本来是户部一个小官,我爹刚正不阿,挡了别人的路,一夜之间,全没了。
就我一个跑了出来,被一个老太监所救。
他说,想报仇,先进宫,宫里机会多。
于是,我就成了个“不彻底”的太监,混进了敬事房。
我以为我的人生剧本是卧薪尝胆,十年复仇。
结果上班第一天,我就被分到了冷宫。
带我的李公公捏着兰花指,用眼角看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坨已经不新鲜的肉。
“小常子,不是干爹不疼你,实在是……你这脸,太招摇了。”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这张脸,确实是我进宫最大的障碍。
要是没这张脸,我爹可能也不会想着让我考状元光宗耀祖。
“废后娘娘,以前是顶尊贵的人,现在嘛……”
李公公撇撇嘴,没往下说。
“总之,你去了那,就当自己死了,安安分分伺候着,别惹事,也别想着出来。”
我心里一沉。
完了。
复仇大计还没开始,就直接进了死胡同。
冷宫,顾名思义,又冷又破。
推开那扇掉漆的朱门,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
院子里杂草长得比我都高,风一吹,跟鬼哭似的。
一个穿着粗布宫女服的女人正蹲在院子中央,拿着根小木棍,专心致志地捅一个蚂蚁窝。
她就是废后,徐㴓。
我以为她会哭,会闹,会像所有被打入冷宫的女人一样,人不人鬼不鬼。
可她没有。
她甚至没抬头看我一眼。
“新来的?”
声音挺好听,就是没什么起伏,像是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我赶紧跪下。
“奴才常安,奉命前来伺候娘娘。”
她“哦”了一声,继续捅蚂蚁窝。
“吃饭了吗?”
我愣住了。
这开场白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回娘娘,还没。”
“那正好,”她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去,把那边桌子腿垫一下,晃得人心烦。”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张还算不错的八仙桌,一个桌腿短了一截。
而用来垫桌腿的,是一个……镶着宝石的金丝楠木画框?
我眼皮子直跳。
那玩意儿拿出去卖了,够普通人家吃一辈子了吧。
就这么垫桌子腿?
徐㴓看我没动,皱了皱眉。
“怎么,让你干活,委屈你了?”
“你不会以为来了冷宫,就能天天坐着发呆吧?”
“我告诉你,我这儿不养闲人。”
我脑子嗡的一声。
这跟剧本上写的不一样啊!
不是应该我小心翼翼地伺候一个心如死灰的主子吗?
怎么感觉我是来给一个提前退休的老干部当长工的?
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奴才不敢。”
我老老实实过去,把那个金贵的画框抽出来,找了块破布叠了叠,重新塞进去。
桌子,稳了。
徐㴓走过来,用手晃了晃桌面,满意地点点头。
“手脚还挺麻利。”
她瞥了我一眼。
“以后你就跟着我干吧。”
我没敢问干什么。
我怕她让我去把皇宫的顶给掀了。
这就是我进冷宫的第一天。
我没看到一个寻死觅活的怨妇。
只看到了一个嫌桌子不稳,拿价值连城的宝贝垫桌腿的……大爷。
哦不,大娘。
我开始觉得,我这辈子可能不是完了。
是换了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活法。
2
在冷宫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有规律。
徐㴓每天的生活,堪比前朝那些最自律的臣子。
辰时起,酉时息。
上午看书,下午在院子里捣鼓她那些花花草草。
晚上……晚上她就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她好像一点都不关心外面的事。
也不打听新帝的消息,更不念叨过去当皇后的风光。
她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来乡下养老的富家翁。
但我知道,外面的人可没忘了她。
没过几天,御膳房送来的饭菜就开始不对劲了。
一开始是分量变少,后来是菜色变差。
到了第五天,送来的食盒里,只有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和一盘烂了半边的青菜叶子。
送饭的小太监把食盒往地上一扔,阴阳怪气地说:
“娘娘,您就将就着点吧,御膳房如今都得紧着新贵妃那边,实在没多余的了。”
我气得拳头都捏紧了。
这帮捧高踩低的狗东西!
我以为徐㴓会发怒,或者至少会伤心。
结果她只是走过去,打开食盒看了一眼。
“烂得还不够彻底。”
她评价道。
然后,她抬头对我笑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挺好看的,就是那笑容里藏着的东西,让我有点发毛。
“小常子,有活儿干了。”
她让我找来一个破了的瓦罐,把那碗稀粥倒进去。
然后,她亲自动手,把那些烂菜叶子一片片捡出来,撕碎,也扔进瓦罐。
最后,她指挥我从院子角落里铲了些土盖在上面。
“这是做什么?”我忍不住问。
“堆肥。”
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这土太贫了,种不出好东西。得给它加点料。”
我彻底傻了。
人家是把羞辱当耳旁风。
您是把羞辱当肥料啊!
从那天起,我每天多了一项工作。
就是把御膳房送来的那些烂菜馊饭,全都倒进那个瓦罐里。
徐㴓还找出了几本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农学书,天天研究。
她指挥我把院子里的杂草拔了,开垦出几块小小的菜地。
东边种葱,西边种蒜。
墙角下背阴,就种几棵喜阴的青菜。
她干活的时候特别认真。
挽着袖子,拿着个小锄头,一点也看不出以前是皇后。
倒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农。
一个月后,御膳房那边可能觉得光送烂菜不过瘾,开始变本加厉。
他们送来了一篮子长了毛的馒头。
送饭的小太监一脸得意,等着看我们主仆俩的笑话。
徐㴓走过去,捏起一个馒头闻了闻。
“不错,菌种很活泼。”
她转头对我说:
“去,把这些馒头掰碎了,用温水泡开,再加点糖。”
“娘娘,这……这是要做什么?”我已经麻木了。
“做酵母。”
她一脸“你这都不懂”的表情。
“光吃菜怎么行,没点主食,营养不均衡。”
那天下午,她就用那些发霉的馒头做出来的“老面”,和着我们自己种的小麦磨成的面粉,蒸出了一锅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那叫一个香。
我捧着热乎乎的馒头,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不是感动的。
我是觉得,这世界太魔幻了。
御膳房的人,要是知道他们费尽心思送来的羞辱,最后变成了我们改善伙食的原材料,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当场去世。
我看着坐在夕阳下,慢条斯理啃着馒头的徐㴓。
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魔力。
好像任何恶毒的手段,到了她这里,都会变成一件好玩又实用的东西。
她不是在宫斗。
她是在玩一个……模拟经营类游戏。
地图:冷宫。
初始资源:一堆垃圾。
游戏目标:实现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
我默默地啃了一大口馒头。
真香。
跟着这位娘娘,饿不着。
至于复仇……
算了,先吃了再说。
3
我们在冷宫种地种得不亦乐乎,外面的人好像有点坐不住了。
他们可能想不通。
为什么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废后,非但没有要死要活,反而还长胖了点?
这不符合剧本。
于是,更高级的玩家下场了。
那天下午,李公公又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太医。
是太医院的院判,张太医,据说只给皇帝和最得宠的妃子看病。
李公公捏着嗓子,皮笑肉不笑。
“娘娘,您身子可好啊?”
“贵妃娘娘心善,听说您在这边清苦,怕您郁结于心,落下病根,特地请了张院判来给您瞧瞧。”
我心里“咯噔”一下。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这哪是来看病的,分明是来找病的。
只要张太医说废后得了什么“疯病”或者“重病”,他们就有了由头,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她折腾死。
我紧张地看向徐㴓。
她正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拿个小锉刀,认真地……修指甲。
听见李公公的话,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有劳贵妃挂心了。”
“不过我身体好得很,每天能吃三大碗饭,用不着。”
张太医捋着胡子,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娘娘此言差矣。病由心生,有些病症,自己是察觉不到的。”
他走上前,就想给徐㴓把脉。
徐㴓终于抬起了头。
她没看张太医,而是看了看他的脸。
看了足足有五息。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
“张院判,你最近是不是夜里总起夜,一次还尿不干净?”
张太医伸出来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徐㴓没理他,继续说。
“而且,你双目无神,眼下发青,这是肝火过旺,肾气亏虚的表现。”
“你是不是还总觉得腰酸背痛,看东西模糊,尤其是到了下午,就头晕眼花?”
张太医的嘴巴已经张成了“O”形,胡子一抖一抖的。
“我劝你啊,别总想着给别人找病。”
徐㴓放下锉刀,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先管管你自己吧。”
“你这毛病,再拖下去,可就不是喝几副药能解决的了。”
“到时候,你那几房小妾,怕是都要守活寡咯。”
最后一句,她说得特别轻。
但杀伤力,堪比天雷。
张太医的脸,瞬间从白色变成了红色,又从红色变成了猪肝色。
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是真跪,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声音那叫一个脆。
“娘娘!娘娘恕罪!娘娘救我!”
他抱着徐㴓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娘娘您是活神仙啊!您说的,一点都不差!求您给老臣指条明路吧!”
旁边的李公公,已经彻底石化了。
他脸上的假笑还凝固着,看起来特别滑稽。
我站在一边,努力地憋着笑,憋得肚子疼。
我终于知道她这一下午看的是什么书了。
不是什么诗词歌赋,是一本《黄帝内经》,外加一本《望闻问切杂谈》。
徐㴓轻轻地把腿抽出来,一脸嫌弃地看着裤腿上的鼻涕。
“行了,多大岁数了,还哭哭啼啼的。”
她随口说了个方子。
“枸杞、山药、覆盆子……回去自己抓药,吃上一个月,少近女色,自然就好了。”
“谢娘娘!谢娘娘!”
张太医磕头如捣蒜。
然后,他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跑得比兔子还快,好像后面有狼在追。
李公公这才反应过来,也顾不上行礼,连滚爬爬地跟着跑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徐㴓拿起旁边水瓢,舀了瓢水,仔细地冲洗刚才被抱过的地方。
她一边冲,一边对我感叹。
“你说,这帮人是不是闲的?”
“有这功夫,研究点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不好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用力地点头。
我算是看明白了。
想用常规的宫斗手段来对付这位娘娘,根本就是降维打击。
人家跟你玩的,就不是一个路数。
你在第一层,想着怎么害人。
她在第五层,想着怎么养生。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新帝和贵妃带着满朝文武来冷宫问罪。
徐㴓理都不理他们,直接宣布冷宫独立,改名“皇家养老生态示范基地”,并开始对外招收会员。
会员卡还分金卡、银卡和储值卡。
吓得我当场就醒了。
我摸了摸额头的冷汗。
这梦,太真实了。
我觉得,她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4
张太医落荒而逃之后,冷宫清净了一阵子。
我估计,那位新上位的林贵妃,正在琢磨更狠的招。
毕竟,前面两次试探,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不仅没伤到徐㴓分毫,反而让她过得更自在了。
果不其然,大招来了。
那天夜里,起了风。
我和徐㴓刚睡下没多久,就被一股浓烟呛醒了。
我冲出房间一看,魂都吓飞了。
我们住的主屋,西边的柴房,不知道怎么就着了火,火光冲天,眼看就要烧到我们这边来。
“走水啦!走水啦!”
我扯着嗓子喊,声音都在发抖。
这可是要命的事!
徐㴓也出来了。
她穿着一身中衣,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没有一点慌张。
她先是看了一眼火势,又抬头看了看天,甚至还伸出手感觉了一下风向。
那冷静的样子,好像着火的不是她家,是别人家。
“别喊了。”
她对我说。
“这火,喊是喊不灭的。”
“那……那怎么办啊娘娘?”我急得直跺脚,“我们快跑吧!”
“跑?”她瞥了我一眼,“往哪跑?冷宫的大门,从外面锁着呢。”
“等人来救,火早就把这烧干净了。”
我一听,心都凉了半截。
这摆明了是想把我们活活烧死在这里。
太毒了!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徐㴓发话了。
“去,把我们存水的水缸,全都推到火场上风口去。”
“还有,把那几袋米也扛过去。”
我当时脑子已经乱了,也来不及想为什么,只能照着她的吩咐干。
冷宫里存水不多,就三大缸。
我使出吃奶的劲,才把水缸推到指定位置。
徐㴓让我把水缸全都推倒。
水哗啦啦地流出来,借着风势,在火场前面形成了一道水墙,暂时阻挡了火势蔓延。
“娘娘,米呢?”我气喘吁吁地问。
“倒水里。”
“啊?”我以为我听错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玩水泡米?
“啊什么啊,快点!”
她催促道。
我只好把那几袋我们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米,全都倒进了水里。
白花花的大米混着泥水,看得我心疼。
做完这一切,徐㴓拉着我退到院子另一头的安全角落。
“好了,等着吧。”
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场大火。
我实在想不通。
“娘娘,您这是……”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你怎么这么笨”的嫌弃。
“你没读过书吗?”
“水遇高温,会变成水蒸气。水蒸气是灭火的。”
“米呢,富含淀粉,泡了水,会变成黏糊糊的米浆。米浆覆盖在燃烧物上,可以隔绝空气。”
“这也是灭火的。”
“这叫,物理灭火法。”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读过书。
但我读的书里,没教这个啊!
大火烧了大概半个时辰。
火势真的,就这么一点点被控制住了。
等外面的人终于“发现”着火,撞开大门冲进来的时候,只剩下一点残火和满地的狼藉了。
带队的侍卫头子看着眼前的情景,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可能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冷宫,是怎么自救的。
徐㴓打了个哈欠,走上前。
“哎呀,总算来人了。”
“快,帮忙收拾一下吧。这柴房烧了,我们以后取暖可是个问题。”
“皇上总不能让我们娘俩冻死在这吧?”
她话说得轻飘飘,却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侍卫头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能憋屈地带人收拾残局。
第二天,我清理火场的时候,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是十几个鸡蛋。
不知道是谁放在那的。
我拿给徐㴓看。
她把鸡蛋拿过来,放在耳朵边晃了晃,又对着光照了照。
然后,她笑了。
“林贵妃真是个好人啊。”
“什么?”
“她不但帮我们解决了柴房年久失修的问题,还送了点心来。”
“你看,这火烧得不温不火,温度刚刚好。”
“这些鸡蛋,没被烤熟,反而被均匀地加热了。”
她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装满棉絮的破篮子里。
“这叫什么?这叫恒温孵化。”
“过几天,我们就有小鸡吃了。哦不,是有小鸡养了。”
我看着她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彻底服了。
真的,是五体投地的那种服。
人家想烧死你。
你反手就来了个火场碳烤……哦不,是火场孵化。
这脑回路,是正常人能有的吗?
我开始严重怀疑。
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传闻中,因为善妒而被废的皇后。
就这智商,她要是想玩宫斗,林贵妃那样的,估计活不过第二天早上。
那么问题来了。
她这么一个大佬,是怎么混到冷宫里来的?
这背后,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5
火烧冷宫,非但没成功,反而还“送”了我们一窝小鸡。
这事儿,估计让林贵妃的脸都绿了。
我猜,她肯定跑到新帝赵珩面前去哭诉了。
所以,没过几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冷宫。
皇帝,赵珩。
他来的时候,排场很大。
前呼后拥,太监宫女一大堆,把我们这破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吓得赶紧跪下,头都不敢抬。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我的仇人。
我的手心全是汗,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
可徐㴓,就像没看见一样。
她正坐在她那个小马扎上,聚精会神地给刚孵出来没几天的小鸡喂食。
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叽叽喳喳地围着她,可爱得不行。
赵珩的脸,当时就黑了。
一个皇帝,亲自来冷宫。
你一个废后,居然不跪迎,还在那喂鸡?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徐㴓!”
他几乎是咬着牙叫出这个名字的。
徐㴓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好像刚发现他来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手,敷衍地行了个礼。
“哟,皇上怎么有空来我这犄角旮旯了?”
那语气,不像是在见皇帝,倒像是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邻居打招呼。
赵珩的脸更黑了。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他指着她身上的粗布衣服,指着满院子的菜地和小鸡。
“身为废后,不知悔改,自甘堕落!简直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我心里捏了一把汗。
这罪名可不小。
徐㴓笑了。
“皇上,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我怎么就自甘堕落了?”
她指了指菜地。
“我响应先帝号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减轻国家负担,这难道不是美德吗?”
她又指了指小鸡。
“我爱护生灵,发展养殖业,这难道不是仁慈吗?”
她顿了顿,看着赵珩。
“至于丢脸……”
“我觉得,一个皇帝,连自己废掉的皇后是死是活都养不活,还得让她自己种地养鸡,这事儿传出去,才叫丢尽了皇家的脸面吧?”
“你!”
赵珩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脸都涨成了紫色。
他身边跟着的林贵妃赶紧上来,娇滴滴地给他顺气。
“皇上,您别跟姐姐一般见识。姐姐她……她也是心里苦。”
徐㴓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对赵珩说:
“皇上,您要是来看我死了没有,那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我活得好着呢。”
“要是来视察我这农场工作的,那我谢谢您。”
“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这小鸡刚出壳,胆子小,见不得生人,尤其是穿得跟个大黄耗子似的生人。”
大……黄……耗……子……
我跪在地上,死死地把头埋在臂弯里。
我怕我一抬头,就会当场笑出声来。
敢当着皇帝的面,说他穿得像个黄耗子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就这一位了。
赵珩的身体都在发抖。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滔天怒气。
他可能是真的想下令把徐㴓拖出去砍了。
但是,他不能。
废后,也是后。
没有一个天大的罪名,他不能轻易杀了她。
否则,史书上就会记下他一个“残害发妻”的污名。
他死死地瞪着徐㴓,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而徐㴓,就那么平静地回望着他。
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畏惧。
只有一种……纯粹的,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彻底的蔑视。
发自内骨子里的,降维打击式的蔑视。
最终,是赵珩先败下阵来。
他感觉自己再待下去,就要被活活气死了。
他猛地一甩袖子。
“我们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灰溜溜地走了。
像一场闹剧。
等他们都走远了,徐㴓才重新坐回她的小马扎上,继续喂她的小鸡。
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腿都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那个所谓的复仇大计,跟她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我还在想着怎么捅仇人一刀。
人家已经能用眼神,把皇帝逼得像个斗败的公鸡了。
这天,我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问了一个一直憋在心里问题。
“娘娘,您……就一点都不恨吗?”
她喂鸡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
“小常子,你知道什么是恨吗?”
“恨,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我好不容易才过上这种没人管的日子,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让自己不痛快?”
我愣住了。
不相干的人?
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现在是皇帝的人,在她眼里,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我忽然觉得,我以前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可能都是错的。
6
皇帝亲临,铩羽而归。
这事儿,估计成了整个皇宫最大的笑话。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来冷宫找不痛快了。
林贵妃偃旗息鼓,御膳房送来的饭菜也规矩了许多。
我们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清静。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们真的就是在这里养老的。
每天种地,喂鸡,看书,发呆。
外面的一切纷争,都和我们无关。
直到那天下午。
徐㴓把我叫到了她的书房。
冷宫里居然还有个书房,虽然很小,但被她收拾得很干净。
她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本……账本?
“小常子,你过来。”
她对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
“娘娘有何吩咐?”
“我问你,你进宫之前,是做什么的?”
她的问题很突然。
我心里一惊。
她要查我的底细?
我赶紧低下头。
“回娘娘,奴才家里是……是做小本生意的。”
这是我早就编好的说辞。
“哦?那你看得懂账本吗?”
“……略懂一些。”
“好。”
她把手里的账本推到我面前。
“你看看这个。”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账本。
翻开一看,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根本不是什么生意账本。
这是……户部的税收账目!
而且,是好几年前的陈年旧账。
我的心,开始狂跳。
她从哪弄来的这个?
她想干什么?
我假装看不懂,翻了几页,就想还给她。
“娘娘,这……这太深奥了,奴才看不明白。”
徐㴓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却像能穿透人心。
“常安。”
她忽然叫了我的本名。
“你爹是户部侍郎常敬德,没错吧?”
轰!
我的脑子像被一道雷劈中,一片空白。
她……她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除了已经死了的家人,和救我的那个老太监,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的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跑。
但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
完了。
我的身份暴露了。
看着我煞白的脸,徐㴓却一点也不意外。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别紧张,我要是想害你,你活不到今天。”
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你爹是个好官。”
她淡淡地说。
“可惜,太直了,挡了太多人的路。”
“他当年查的,就是这本账。”
她指了指我手里的账本。
“这本账里,记录了江南盐税被侵吞的证据。牵扯到的人,上至当朝宰相,下至地方官吏,盘根错节。”
“你爹就是因为查到了关键处,才被灭口的。”
我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这些事,我只知道个大概,却从不知道细节。
她……她怎么会这么清楚?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徐㴓放下了茶杯。
“因为,当初让你爹去查这件事的人,是我。”
我彻底僵住了。
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
“那时候,我还是皇后。”
她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赵珩登基不稳,国库空虚,我想从盐税上打开缺口,充盈国库,也能顺便除掉一些前朝留下的蛀虫。”
“我选中了你爹,因为他有能力,也够干净。”
“可惜,我低估了那帮人的心狠手辣,也高估了赵珩的担当。”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常家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我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一直以为,我家是得罪了某个权贵。
却没想到,这背后竟然牵扯到皇后,牵扯到整个朝堂的斗争。
而我爹,只是这场斗争里的一颗棋子。
“娘娘……”
我嗓子发干。
“您……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这本账,你爹没查完。我想让你,接着查下去。”
她指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里面,还藏着最后一个关键人物。把他揪出来,整个案子才能了结。”
“也才能,真正为你爹报仇。”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在冷宫里种地喂鸡的女人。
我一直以为她是在避世,是在摸鱼。
我错了。
大错特错。
她不是在避世。
她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用一种别人看不懂的方式,继续下着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冷宫,不是她的牢笼。
是她的保护伞。
我忽然想起她那天说的话。
“我好不容易才过上这种没人管的日子。”
是啊,只有在冷宫,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废物的时候,她才能毫无顾忌地,去做她想做的事。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次,是心甘情愿的。
我对着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奴才……常安,听凭娘娘差遣。”
我以为她要造反。
现在我明白了,她不是要造反。
她是要把这个已经烂了根的王朝,从根上,给它清理一遍。
用她自己的方式。
7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变了。
白天,我依旧是那个在冷宫里劈柴、挑水、伺候主子的小太监。
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我就溜进徐㴓的书房,在她的指导下,研究那本要命的账本。
我这才发现,我爹当年有多了不起。
那么复杂混乱的账目,被他梳理得清清楚楚。
每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他都用暗号做了标记。
而徐㴓,更是个神人。
她好像什么都懂。
官场上的门道,商贾间的黑话,甚至连江湖上的暗语,她都信手拈来。
我爹留下的那些谜题,在她手里,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轻轻松松就解开了。
我越来越觉得,她当皇后,真是屈才了。
她要是去户部,估计能当个八辈子尚书。
在她的帮助下,我很快就顺着线索,摸到了那个隐藏在最后的关键人物。
当我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傻了。
李德全。
当今总管太监,敬事房的头子,也是当初救我,把我送进宫的那个“恩人”。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原来,他救我,不是出于好心。
他是想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着,怕我哪天翻出旧案,把他牵扯出来。
把我分到冷宫,也是他的主意。
因为他觉得,冷宫是最安全,最能让一个人废掉的地方。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冷宫里住着徐㴓这么个怪物。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徐㴓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娘娘,是他……怎么会是他?”
徐㴓的反应,却平静得可怕。
“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正在灯下,仔细地给一株兰花分盆。
“蛇鼠一窝,很正常。”
“真正的幕后黑手,藏得总是最深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急了,“他权势滔天,我们……”
“不急。”
她打断了我。
“光有账本,还不够。还需要人证和物证。”
她放下手里的工具,抬起头看我。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槐树?”
我点点头。
那棵树长得太丑,被她嫌弃,让我给砍了当柴烧了。
“你去,把那棵树的树根挖出来。”
“啊?”我不解,“挖树根干什么?”
“别问,挖就对了。”
我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扛着锄头去了。
那树根扎得极深,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了整整一个晚上,才总算把它刨了出来。
在树根底下,我挖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上了锁的铁箱子。
很重。
我把箱子搬到徐㴓面前。
她走上前,从头发里拔出一根簪子,对着锁孔捅了几下。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目瞪口呆。
您还有这手艺?
箱子打开,里面不是金银珠宝。
而是一叠厚厚的书信,还有几本名册。
我拿起一封信,就着烛光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那全是李德全和江南盐商,以及朝中大臣来往的密信。
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是如何勾结起来,侵吞盐税,又是如何设计陷害我爹的。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这……这些是哪来的?”我声音都变了。
徐㴓把那些信和名册拿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好。
“我当皇后的时候,也不是天天闲着的。”
她吹了吹信上的灰。
“赵珩不管事,我总得替他看着点家。”
“这些,都是我当年让人搜集的。”
“本来想找个机会,一次性解决的。”
“那……那您为什么……”
我问出了那个最大的疑问,“您为什么会被废?”
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赵珩知道了。”
“他知道我在查这些事,他怕了。”
“他怕我把这些东西都捅出去,会动摇他的皇位。”
“所以,他先下手为强,找了个由头,把我废了,关进这里。”
“他以为,只要我进了冷宫,就掀不起风浪了。这些证据,也就永远不见天日了。”
我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他不是因为不爱她,也不是因为她善妒。
他是因为恐惧。
他恐惧这个比他聪明,比他有能力,看得比他更远的妻子。
他驾驭不了她,所以只能毁掉她。
徐㴓把所有的证据都整理好,重新放回箱子里。
她看着那个箱子,眼神很复杂。
最后,她轻轻地笑了笑。
“其实,这些也算是我的嫁妆了。”
“当年嫁给他的时候,我爹就跟我说,赵家这江山,内里早就空了。”
“我带着这些东西嫁进来,是想帮他填补填补。”
“没想到,人家不领情啊。”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一个女人,赌上了一辈子的悲剧。
也是一个帝王,亲手推开的,唯一的救赎。
8
证据齐了。
账本,人证(名册),物证(书信),全都齐了。
只要把这些东西递上去,就能把李德全和他背后那张巨大的关系网,连根拔起。
但我犯了难。
东西怎么递上去?
我和徐㴓身在冷宫,插翅难飞。
就算递上去了,递给谁?
满朝文武,谁是干净的,谁又是李德全的同党?
万一所托非人,就是打草惊蛇,我们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了徐㴓。
她正在给她的宝贝菜地浇水,听完我的话,头也不回。
“谁说我们要把东西递上去了?”
“啊?”我又跟不上她的思路了,“不递上去,那我们费这么大劲干嘛?”
“递上去,是下策。”
她放下水瓢,直起身子。
“让赵珩自己来拿,才是上策。”
我更糊涂了。
“皇上他……他巴不得这些东西烂在这,怎么会自己来拿?”
徐㴓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
“小常子,我问你,对一个皇帝来说,什么最重要?”
“……江山社稷?”
“不对。”她摇了摇头,“是他的椅子。”
“只要能坐稳那把龙椅,江山烂成什么样,他都不在乎。”
“李德全这帮人,就是想搬倒他椅子的人。以前,赵珩不知道,或者说,他假装不知道。因为他需要李德全帮他制衡朝堂。”
“但现在,这颗棋子,已经快要反噬主人了。”
“赵珩不傻,他只是懒。只要让他感觉到,他的椅子快要不稳了,他比谁都急。”
“那我们怎么让他感觉到?”
“放个风声出去就行了。”
她笑得像只狐狸。
“就说,废后徐氏,在冷宫中得了失心疯,天天抱着个铁箱子,说是先帝留下的宝藏,谁拿到,谁就能得天下。”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高!
实在是高!
这个谣言,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首先,“失心疯”这个说法,很符合大家对冷宫弃妇的想象,不会引起怀疑。
其次,“先帝宝藏”这个噱头,足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最关键的是,“得天下”这三个字,会像一根针一样,死死地扎在赵珩的心里。
他可以不在乎贪腐,不在乎人命。
但他绝不可能不在乎,有人想抢他的椅子。
这个消息,都用不着我刻意去传。
我只是在某次领月钱的时候,跟一个相熟的小太监“无意中”提了一嘴。
不到三天,整个皇宫都传遍了。
版本还越来越离谱。
有的说,箱子里是先帝的遗诏,要另立新君。
有的说,箱子里是兵符,可以调动天下兵马。
我躲在冷宫里,听着这些八卦,都快笑岔气了。
这届网友……哦不,这届宫友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
李德全,急了。
他比谁都清楚,那个箱子里,装的不是什么宝藏,是他的催命符。
他开始频繁地往冷宫派人。
有装神弄鬼想来偷的,有假传圣旨想来抢的。
但冷宫现在被徐㴓经营得跟铁桶一样。
后院养的几只大鹅,比狗都凶,谁进来就追着谁咬。
菜地里埋的几个捕兽夹(她自己用竹子做的),专治各种不服。
来的人,没一个能讨到好。
而赵珩,也坐不住了。
谣言传得越凶,他心里就越慌。
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查李德全。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他发现,李德全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的禁军,他的御膳房,甚至他最宠爱的林贵妃,都和李德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蛛网缠住的木偶。
恐惧,战胜了懒惰。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赵珩又一次来到了冷宫。
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人。
就他一个,穿着常服,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猜疑。
他开门见山。
“东西呢?”
徐㴓正在灯下看书。
她指了指墙角的那个铁箱子。
“在那。”
赵珩走过去,死死地盯着那个箱子。
他想打开,又不敢。
他怕里面真的是什么他无法承受的东西。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回头,声音沙哑地问徐ucius㴓。
徐㴓合上书。
“我不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房子快塌了,你养的狗,想咬死你了。”
“这个箱子,是你用来打狗的棍子。”
“怎么用,用不用,你自己决定。”
赵珩沉默了。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变成一座雕像。
最后,他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抱起了那个沉重的铁箱子。
他抱着它,一步一步,走出了冷宫。
背影,说不出的萧索。
我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心里一阵快意。
我大仇得报,就在眼前。
我转向徐㴓,想跟她说声谢谢。
却看到她正托着下巴,看着赵珩离去的方向,眼神里没有喜悦,也没有激动。
只有一丝,淡淡的怜悯。
“他一直以为,他是下棋的人。”
她轻声说。
“却不知道,从他登基那天起,他就只是个演员。”
“现在,戏快演完了。”
我没听懂。
但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什么更深层的东西。
一些,关于权力和命运的东西。
9
赵珩抱走铁箱子的第二天,宫里就变天了。
先是总管太监李德全,在自己的住处“畏罪自杀”。
死的时候,身边还有一封写给皇帝的“悔过书”,把所有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紧接着,林贵妃被查出“以巫蛊之术诅咒君上”,被打入天牢,林家满门抄斩。
然后,朝堂上开始了大清洗。
从宰相到六部侍郎,再到地方大员,凡是和“江南盐税案”有关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揪了出来。
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
京城的菜市口,那几天血流成河。
整个大赵王朝的官场,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我,这场风暴的间接推动者,正蹲在冷宫的院子里,帮徐㴓……翻豆子。
她最近迷上了酿造。
说我们天天吃自己种的菜,没点调味品,味道太单调了。
于是,她就用我们自己种的黄豆,开始尝试做酱油。
外面的世界血雨腥风,我们的冷宫岁月静好。
这对比,实在是太强烈了。
我一边翻着晾晒的黄豆,一边忍不住问她。
“娘娘,您……就一点都不关心外面的事吗?”
“李德全死了,我爹的大仇,算是报了。”
“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
徐㴓正拿着一根竹竿,在一个大缸里搅拌着什么东西。
那味道,有点一言难尽。
“什么功劳不功劳的。”
“我只是把棍子递给了赵珩,狗是他自己打死的。”
“这叫物尽其用。”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
她却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一样,打断了我。
“常安,你觉得,这就结束了吗?”
我一愣。
“难道没有吗?主犯都伏法了。”
她摇了摇头,笑了。
那笑容,意味深长。
“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李德全,林贵K妃,还有那些被砍了头的官员,他们都只是棋子。”
“真正下棋的人,还稳稳地坐着呢。”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您是说……还有幕后黑手?”
“当然。”
她用竹竿舀起一点黑乎乎的液体,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皱起了眉头。
“好像火候还差点。”
她嘟囔了一句,又继续搅拌起来。
“你想想,赵珩为什么能当上皇帝?”
她一边搅拌,一边像是聊天一样问我。
“先帝那么多儿子,论才干,论贤德,他都排不上号。”
这个问题,我确实没想过。
我只知道,他是嫡长子。
“就因为他是嫡长子?”
徐㴓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那不过是说给天下人听的。”
“真正的原因是,他最好控制。”
“有一股力量,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把他推上了皇位。”
“然后,又通过李德全这些人,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整个朝堂,把他架空,变成一个傀儡。”
我听得冷汗都下来了。
这些宫廷秘闻,是我这种小人物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
“那……那股力量,是什么?”
徐㴓停下了搅拌。
她回头,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是前朝的余孽。”
“一群,想让大赵改姓的人。”
我的世界观,再一次被震碎了。
我一直以为,我报的是家仇。
却没想到,这背后牵扯的,是国恨。
“赵珩这次大清洗,看似动静很大,其实,只是砍掉了一些藤蔓。”
“真正的根,还深深地埋在土里。”
“他不动则已,一动,反而让那条根,感觉到了危险。”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好戏开场。”
她说完,又转过身去,继续研究她那缸酱油。
好像刚才说的那些足以打败一个王朝的话,就跟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平常。
我蹲在地上,看着满地的黄豆,久久不能平静。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井底之蛙。
我看到的,永远只有头顶那片天。
而徐㴓,她看到的,是整个宇宙。
从那天起,我不再关心外面谁死了,谁升官了。
我知道,那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徐㴓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以及,她那缸酱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我真的,不想再天天吃水煮菜了。
10
朝堂大清洗之后,赵珩的日子,并没有好过起来。
他以为除掉了李德全这帮人,就能把权力收回来。
但他很快发现,他错了。
他砍掉了一根藤蔓,土里又冒出十根新的。
他罢免了一个官员,立刻有无数人挤破了头想补上那个缺。
而那些新上来的人,背后站着谁,他根本不知道。
他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越来越暴躁。
他开始不相信任何人。
每天把自己关在上书房,批阅那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
而我们冷宫,反而成了整个皇宫最清静的地方。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里住着一个疯了的废后,一个皇帝厌弃的女人。
没人会把我们和任何事情联系在一起。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现在,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徐㴓的酱油,在失败了七八次之后,终于成功了。
那天,她用我们自己种的黄豆酿的酱油,炖了一锅自己养的鸡。
那味道,香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
我们俩,外加一群小鸡,围着一个小石桌,吃得不亦乐乎。
这画面,要是让外人看见,估计会以为是哪来的乡下农户。
谁能想到,一个是废后,一个是……未来的复国功臣?
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
反正,跟着徐㴓混,感觉前途一片光明。
吃完饭,徐㴓照例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我也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她旁边。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常安。”她忽然开口。
“奴才在。”
“你说,人活着,图个什么?”
她问了一个很哲学的问题。
我想了想,老实地回答:
“以前,我想图个报仇雪恨,光宗耀祖。”
“现在……”
我看了看她。
“现在,我想图个……每天都能吃上您做的红烧鸡。”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月光下,她的笑容特别好看。
“你倒是实在。”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挠了挠头。
她收起笑容,悠悠地叹了口气。
“我以前,也想图很多东西。”
“图一个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图一个明君贤主,千古一帝。”
“后来我发现,太难了。”
“江山是赵家的,不是我的。”
“我一个外姓人,操再多心,也没用。”
“人家不领情,还嫌你多事。”
“所以,我就想通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这天下,谁爱管谁管去。”
“我就想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种种菜,养养鸡,看看星星,多好。”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觉得,像她这样的人,不应该被困在这个小小的冷宫里。
她应该在更广阔的天地。
“娘娘,您甘心吗?”我忍不住问。
“有什么不甘心的?”
她反问我。
“我想要的,现在都有了。清静,自在,没人烦我。”
“至于那些想把天捅个窟窿的人……”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他们总会需要一个,能帮他们补天的人。”
“到时候,就不是我求他们,是他们来求我了。”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好像是……皇宫的禁军在调动?
紧接着,一声尖锐的钟鸣,划破了夜空。
是景阳钟。
宫规,非国丧、君崩,不得鸣此钟。
我霍地站了起来。
“娘娘,出事了!”
徐㴓却依旧稳稳地坐着。
她抬头,看了一眼景阳钟的方向,脸上没有一丝意外。
“不是出事了。”
她说。
“是好戏,开场了。”
11
那一晚,皇宫彻底乱了。
喊杀声,惨叫声,火光,冲天而起。
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发动了宫变。
是赵珩的亲叔叔,宁王。
那个一直以来,都以“闲散王爷”著称,天天斗鸡遛狗,不问政事的老王爷。
他才是那条藏得最深的根。
他联合了前朝的余孽,买通了京城的守军,里应外合,一夜之间,就控制了整个皇宫。
赵珩被堵在了他的上书房。
听说,他当时还在批奏折。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宁王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个王朝,就这么轻易地,换了主人。
快得像一场儿戏。
我和徐㴓站在冷宫的院墙下,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夜未眠。
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改朝换代,对我们这种前朝的“废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徐㴓倒是很镇定。
她甚至还有心情,点评了一下这次宫变的战术。
“声东击西,中心开花,还行。”
“就是动静太大了点,不够专业。”
我听得一头黑线。
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能严肃点吗?
天亮的时候,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冷宫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走进来的人,穿着一身崭新的亲王蟒袍,正是宁王。
他身后,跟着一群杀气腾腾的甲士。
宁王看起来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他走到徐㴓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就是徐㴓?”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
“本王听闻,你是个奇女子。可惜,跟错了人。”
“现在,赵珩那个废物已经完了。”
“本王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归顺于我,交出你手中掌握的,前朝所有的财脉和人脉,本王可以饶你不死,甚至,可以让你继续当你的皇后。”
我大吃一惊。
他……他怎么知道娘娘手里有这些东西?
徐㴓笑了。
她笑得比宁王还灿烂。
“王爷,您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
“哦?”
“您觉得,是您选择要不要饶我一命。”
“但事实是,是我,在决定要不要给您一条活路。”
宁王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身后的一众甲士,也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一个冷宫废后,居然敢跟新君说这种话?
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你什么意思?”宁王的声音冷了下来。
“意思很简单。”
徐㴓走到她那口酱油缸旁边,在缸底摸索了一下,抠出了一块松动的砖。
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她把油布层层打开。
里面露出来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兵符玉玺。
是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铜制虎符。
当宁王看到那枚虎符的时候,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比我当初知道李德全是幕后黑手时,还要白。
他的身体,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这是……‘玄甲军’的虎符!怎么会在你手里!”
他失声叫道。
玄甲军!
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太祖皇帝当年起家时,一手建立的铁血雄师!
只听从皇帝最私人的密令,是大赵王朝最核心,也是最神秘的军事力量。
先帝驾崩后,这支军队和虎符,就一起神秘消失了。
所有人都以为,它已经随着先帝,埋入了皇陵。
没想到……
没想到,虎符居然在这里!
“先帝驾重的时候,怕赵珩压不住你们这帮叔叔伯伯。”
徐㴓把玩着那枚小小的虎符,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所以,他临走前,把这支军队,连同大赵一半的国库,都交给了我。”
她抬起头,看着面如死灰的宁王,一字一句地说:
“他说,让我帮他看着这赵家的江山。”
“谁要是想把它搞垮,我就把它……收回来。”
“所以,王爷。”
她微微一笑。
“您说,现在是谁,在决定谁的生死?”
“我不是前朝废后,我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债主。”
“你们赵家的每一个人,都欠我的。”
“现在,是时候,连本带息地还给我了。”
那一刻,我看着她。
她站在晨光里,身上那件粗布衣服,仿佛比世上最华贵的凤袍,还要耀眼。
我终于明白了。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棋子,也不是什么下棋的人。
她是那个,制定了所有游戏规则的,最终BOSS。
她所谓的“躺平”,所谓的“摸鱼”,不过是等一个机会。
一个,把所有牛鬼蛇神都引出洞,然后一网打尽的机会。
而现在,时机到了。
12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得有点乏味了。
宁王和他那帮所谓的“前朝余孽”,在玄甲军面前,就像纸糊的老虎,不堪一击。
天亮进宫,天黑之前,就全都变成了阶下囚。
那场轰轰烈烈的宫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赵珩被从上书房里放了出来。
当他看到徐㴓,看到她手里的那枚虎符时,他的表情,比宁王还要精彩。
他张着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原来……父皇他……”
“对。”
徐㴓没让他说完。
“父皇他,信不过你。”
“事实证明,他老人家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赵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他对着徐㴓,深深地鞠了一躬。
“朕……谢皇后,救驾有功。”
他连自称都变了。
所有人都以为,徐㴓会就此重回后位,甚至垂帘听政,成为这个国家实际的统治者。
我也这么以为。
以她的能力,当个女皇帝都绰绰有余。
然而,在第二天早朝的时候。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徐㴓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眼珠子都掉下来的事。
她把那枚虎符,和掌管国库的印信,往龙椅前的案台上一放。
然后,她对着一脸懵逼的赵珩说:
“东西,还给你。”
“账,两清了。”
“江山还是你赵家的,以后怎么折腾,你自己看着办。”
“我就一个要求。”
“皇后请讲!”赵珩的态度,恭敬得像个小学生。
徐㴓清了清嗓子,说出了那句,足以载入史册的话。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来冷宫打扰我。”
“尤其是,不要耽误我吃饭和睡觉。”
“我,要准时下班。”
说完,她理都不理石化了的满朝文武,转身,挥一挥衣袖,潇洒地走了。
留下一整个朝堂的,沉默。
从那天起,冷宫真的成了整个王朝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赵珩派了最好的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守着,比他自己的寝宫还严。
他每天派人送来最好的食材,最珍奇的玩意儿。
但他本人,一次都没敢再踏进冷宫半步。
而我,常安,成了冷宫的大总管。
我没再想过报仇的事。
因为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比当什么大官,有意思多了。
我每天陪着徐㴓,种种地,养养鸡。
她最近又迷上了木工,天天拿着个刨子锯子,叮叮当当,说要给我们换一套新家具。
看着她那认真的样子,我常常会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又问了她那个问题。
“娘娘,您真的……就这么放下了?”
“您本来可以……”
她正在给一个新做好的小板凳刷漆。
她头也没抬,对我说:
“常安,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权力,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选择’的权力。”
她放下刷子,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
“他们争得你死我活,是没得选。”
“而我,可以选择当皇后,也可以选择不当。”
“你说,谁更厉害?”
我懂了。
我彻底懂了。
她不是放下了。
她是一直都握在手里,只是她不想要而已。
当所有人都还在为那把椅子抢破头的时候,她已经在考虑,怎么把自己坐的马扎,做得更舒服一点。
这就是我老板,徐㴓。
一个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个普普通通的木匠,并且,坚持要求准时下!班!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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