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腊月的风,像裹着冰碴子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莽莽苍苍的卧牛山裹上了厚厚的银装,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枯枝偶尔承受不住积雪,“咔嚓”一声断裂,惊起几只寒鸦。山脚下,一栋孤零零的小木屋顽强地立着,烟囱里正冒出细弱却执着的炊烟... 潇湘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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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腊月的风,像裹着冰碴子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莽莽苍苍的卧牛山裹上了厚厚的银装,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枯枝偶尔承受不住积雪,“咔嚓”一声断裂,惊起几只寒鸦。

山脚下,一栋孤零零的小木屋顽强地立着,烟囱里正冒出细弱却执着的炊烟。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裹得像个小粽子的林溪云探出头来。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脸蛋被寒风冻得红扑扑,像熟透的苹果,一双杏眼却亮晶晶的,盛满了山泉般的清澈和活力,仿佛再冷的冬天也冻不灭她心里的暖阳。

“呼——真冷!”她呵出一团白气,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背上一个半人高的旧箩筐,抄起门边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脚步轻快地踩进了没过小腿的积雪里。“柴火不多了,得趁着雪停多捡点,不然晚上可要冻成冰棍儿咯!”她自言自语,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有生气。哼着不成调的山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熟悉的山坳走去。

林溪云是个孤儿,打记事起就独自守着父母留下的这间小木屋,靠山吃山。日子清苦,但她天生一副乐天性子,采蘑菇、挖野菜、捡柴火,总能自得其乐。村里王大娘总心疼她,说她“没心没肺,苦日子也当糖水喝”,她听了也只是弯着眼睛笑:“活着嘛,开心一天是一天!”

越往山坳深处走,积雪越厚。林溪云眼尖,手脚麻利,很快就在几棵歪脖子树下捡了不少枯枝。箩筐渐渐有了分量,她估摸着差不多够烧两天了,正准备打道回府。

“咦?”目光扫过前方一处被风旋出的雪窝时,她顿住了脚步。

那雪窝里,似乎……埋着什么?

好奇心驱使下,林溪云小心翼翼地靠近。积雪下,隐约透出一角深色的布料,不像是石头或者木头。

“该不会是哪个倒霉的野物冻僵了吧?”她嘀咕着,放下箩筐,用柴刀小心地拨开上面的浮雪。

布料露出的越来越多,是玄色的,质地看起来……似乎不错?再往下拨,一只被冻得青紫、骨节分明的大手赫然露了出来!手指紧紧蜷着,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冰晶。

林溪云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咚咚”狂跳起来。

不是野物!是个人!

她赶紧加快速度,连扒带刨。很快,一个几乎被雪掩埋的高大身躯暴露在她眼前。男人穿着破损的玄色劲装,上面沾满了泥污、暗沉的血迹和冰渣。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紫,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霜花,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像一尊被遗弃在冰雪里的雕像。

“老天爷!”林溪云惊呼出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探男人的鼻息。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气流,证明他还活着,但也仅仅是吊着一口气了。

“不行不行,再躺这儿铁定冻死!”林溪云急得团团转。救人!必须马上救人!这念头无比清晰。

可看着男人比自己高大健硕许多的身板,再看看自己这小身板,林溪云犯了难。背是肯定背不动的。

“拖!只能拖回去了!”她当机立断,也顾不得许多,抓住男人还算完好的肩膀处的衣料,使出吃奶的劲儿,像只努力搬运大青虫的小蚂蚁,一点点把他从雪窝里往外拽。

“嘿——哟!嘿——哟!”她给自己喊着号子,小脸憋得通红,在厚厚的雪地里艰难地移动。男人的身体沉重异常,拖拽的痕迹在雪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歪歪扭扭的沟壑。好几次她都累得直喘粗气,差点脱手,但看着男人毫无血色的脸,她又咬咬牙继续。

“我的娘哎……你可真沉……”林溪云累得呼哧带喘,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看着挺瘦,骨头这么压秤……喂,你醒醒啊?你谁啊?怎么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不会是山匪吧?”她一边拖,一边忍不住对着昏迷的男人碎碎念,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增添点力气。

平日里一刻钟就能走完的山路,今天硬是花了小半个时辰。当林溪云终于连拖带拽地把男人弄到自己小木屋门口时,累得直接瘫坐在了雪地上,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呼……呼……累死本姑娘了……”她抹了把汗,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男人,又看看自己温暖(虽然四面漏风)的小屋,叹了口气,“唉,算你命大,遇到我林溪云。”

她歇了几口气,再次鼓足劲儿,连拖带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个“天降大麻烦”弄进了屋里,安置在自己那张铺着厚厚干草和旧棉絮的木板床上。冰冷的身体接触到温暖的床铺,男人似乎极其微弱地瑟缩了一下。

林溪云赶紧关紧漏风的木门,往火塘里又添了几根粗柴,让火烧得更旺些。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满是担忧和疲惫的小脸,也照亮了床上男人异常俊朗却毫无生气的轮廓。他脸上有几道细小的划痕,更添几分冷硬的脆弱感。

“啧,长得还挺好看,就是不知道惹上什么麻烦了,弄成这样。”林溪云嘀咕着,打来一盆热水,拧了热布巾,小心翼翼地擦去男人脸上和手上的泥污血污。触手的皮肤冰冷刺骨。

“这样不行,得赶紧让他暖和过来。”她想了想,把自己最厚实的那床旧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男人身上,又在火塘边挪了个位置,把男人冰冷的双脚尽量靠近温暖的火源(但确保安全距离)。

忙活完这些,她又赶紧去熬姜汤。小小的屋子里弥漫开辛辣又温暖的气息。

林溪云端着一碗滚烫的姜汤回到床边,看着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男人,发愁地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喂,大个子?醒醒?喝点热乎的?”她试着唤了两声,毫无反应。

“这可咋办?”她挠了挠头,杏眼里闪过一丝苦恼,随即又亮了起来,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你可别怪我啊!”

她深吸一口气,坐到床头,一手小心地扶起男人沉重的头颅靠在自己并不宽厚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端起碗,舀起一勺热腾腾的姜汤,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紧抿的、冻得发紫的唇边。

“来,张嘴……喝点热汤,管够!”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仿佛在照顾一只受伤的大型动物。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但小木屋里的火光,却顽强地温暖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和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的、冰冷的“麻烦”。

2

萧彻感觉自己沉在无边的冰海里,刺骨的寒冷包裹着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黑暗粘稠得化不开,只有无休止的坠落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却异常执着的暖意,像破开冰层的鱼钩,将他从深渊里一点点往上拽。那暖意起初是模糊的光,然后是跳跃的、温暖的火光轮廓。紧接着,一种奇异的、带着清新草木气息的温热液体,极其霸道地撬开了他紧抿的唇缝,滑过冻僵的喉咙,像一股微小的岩浆,所过之处带来灼痛,却也奇迹般地驱散了一点寒意。

“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冲破了喉咙的桎梏,萧彻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不清,只有昏黄的光晕和头顶简陋的、带着霉点的房梁。身下是硬邦邦的触感,却奇异地散发着干燥稻草的气息和一种……淡淡的、阳光晒过的皂角味?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沉重却温暖。最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温软、瘦小的身体上,鼻尖萦绕的正是那股草木清香。

“呀!你醒啦?!” 一个清脆又带着惊喜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萧彻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属于军人的警惕本能压倒了一切虚弱。他猛地侧头,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冰冷的视线已经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一张凑得极近的少女脸庞。

杏眼圆睁,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星星的山泉。冻得微红的脸颊上还沾着一点锅灰,小巧的鼻尖因为激动微微翕动。她手里还端着那个粗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气味辛辣的液体。

是那个把他从雪窝里拖出来的聒噪小丫头!

“你……是谁?” 萧彻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喉咙的剧痛。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戒备,试图撑起身子拉开距离,却发现浑身软绵无力,连抬个手指都困难。

“我?我叫林溪云!” 少女,也就是林溪云,见他醒了,脸上的惊喜更浓,完全没被他冰冷的眼神吓退,反而凑得更近了些,把碗往他唇边又送了送,“快,再喝点姜汤!刚熬好的,驱寒最管用了!你刚才呛着了,慢点喝。”

那碗几乎要怼到他脸上,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萧彻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奈何身体不争气。他皱眉,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必。”

“什么不必?你都冻成冰坨子了!” 林溪云杏眼一瞪,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凶悍”,“赶紧喝!这可是我存的老姜,金贵着呢!不喝好不了,你想在我这赖多久?” 她说着,勺子已经不由分说地又凑了上来,动作带着点粗鲁的急切。

萧彻:“……” 他看着那双清澈见底、只有纯粹担忧和“你必须喝”命令的眼睛,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无力。他堂堂镇北将军,杀伐果断,令敌军闻风丧胆,此刻却被一个山野小丫头用一勺姜汤逼得进退维谷。反抗无力,只能屈辱地微微张嘴,任由那滚烫辛辣的液体再次灌入口中。

这一次,他忍着不适,努力吞咽。热流滑入胃袋,带来一阵痉挛般的暖意,确实驱散了些许寒意。他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

“这就对了嘛!” 林溪云满意地看着他喝下去,又舀了一勺,“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怎么跑到我们这卧牛山来了?还伤得这么重,遇到山匪了?” 她一边喂,一边连珠炮似的发问,问题一个接一个,根本没给他回答的空隙。

萧彻沉默。他需要时间理清现状。化名几乎是本能:“阿岩。” 声音依旧嘶哑。

“阿岩?” 林溪云眨眨眼,“哦,阿岩啊。名字挺硬实,跟石头似的。” 她自动忽略了其他问题,“那你先好好躺着,别乱动!我去看看灶上的药。” 她风风火火地放下碗,像只忙碌的小蜜蜂,转身又去照看那个吊在火塘上方、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和苦味的药罐子。

萧彻,不,现在他是“阿岩”了,靠在硬邦邦的床头,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这间狭小却异常“热闹”的屋子。墙壁是粗糙的原木,缝隙里塞着干草,屋顶能看到几缕天光(显然漏雨)。家具简陋得可怜,一张桌子,两条长凳,一个破旧柜子。唯一的“奢侈品”大概就是墙角堆着的一些晒干的草药和山货。空气中混合着柴火味、药味、姜味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草木香。整个环境与他曾经待过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充满了……原始的生机?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背对着他、正小心翼翼把药汁倒进碗里的纤细背影上。就是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丫头,把他从雪地里拖了回来?还把他安置在她的床上?她不怕他是坏人?她哪来的力气?

一连串的疑问盘旋在心头,伴随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他精神极度疲惫。他闭上眼,试图调息,却发现内力滞涩,经脉受损严重。暗算他的毒和极寒,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就在这时,一阵响亮的拍门声伴随着大嗓门响起:

“溪云丫头!在家吗?快开门,婶子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林溪云刚把药碗端起来,闻声应道:“哎!在呢王大娘!这就来!” 她赶紧把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对萧彻道:“药晾一下再喝,烫。我去开门,你别动啊!” 说完就小跑着去开门。

门一开,裹着厚厚棉袄、头上包着蓝布头巾的王大娘就挤了进来,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脸上堆满了笑:“哎哟,这鬼天真冷!丫头,看我给你带了啥?刚磨好的新玉米面,香着呢!蒸窝头可好吃!”

王大娘是村里有名的热心肠,尤其操心林溪云的婚事。她一进门,目光就习惯性地扫视屋子,然后,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却依旧难掩存在感的萧彻身上。

“哎哟我的娘!” 王大娘吓得往后一蹦,手里的玉米面差点掉地上,声音都拔高了八度,“溪云!这……这床上躺的是谁啊?!”

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长得这么俊又这么冷的男人!虽然闭着眼,脸色苍白,但那轮廓,那气势……啧啧,一看就不是村里那些泥腿子能比的!就是那眼神刚才扫过来的时候,冷飕飕的,吓人!

林溪云赶紧关上门,挡住寒风,解释道:“王大娘您别怕!这是我昨天在山上捡的,冻僵了,差点没命。叫阿岩。”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捡个男人回家跟捡捆柴火差不多。

“捡……捡的?!” 王大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看床上“捡来”的俊俏男人,又看看一脸无辜的林溪云,一拍大腿,“哎哟喂我的傻丫头!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他是什么来路?万一是逃犯、山匪啥的,你这不是引狼入室嘛!”

林溪云挠挠头:“我看着不像坏人啊,就是伤得重。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不像坏人?” 王大娘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林溪云的额头,“坏人脸上能写字啊?你个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住,弄个陌生男人回来,这传出去像什么话?以后还怎么说亲?” 说到“说亲”,王大娘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再次瞟向床上的萧彻,压低声音,“不过……这后生模样倒是顶顶好,就是不知道家世……”

“王大娘!” 林溪云哭笑不得地打断她,“您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救个人!等他伤好了,肯定就走了。” 她可没想那么多。她走过去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阿岩,喝药了。”

萧彻早在王大娘进来时就睁开了眼,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面无表情,眼神淡漠地扫过那个一脸精明算计的胖妇人,最后落在端着药碗、眼神清澈的林溪云身上。

“喂我。” 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直直地看着林溪云。

林溪云一愣:“啊?你自己不能……” 话没说完,对上他那双深邃幽冷的眸子,里面似乎带着点……理直气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王大娘在一旁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这捡来的“大爷”谱儿可真大!居然让溪云喂药?!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萧彻一个冰冷的眼风扫过,那眼神里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闭了嘴,心里直犯嘀咕:这后生……眼神咋这么吓人?

林溪云看看手里黑乎乎的药汁,再看看床上“虚弱”得理直气壮的男人,认命地叹了口气:“行吧行吧,病号最大。” 她坐到床边,舀起一勺药,像之前喂姜汤一样,凑到他嘴边,“张嘴,阿岩大爷。”

萧彻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顺从地张开了嘴。苦涩的药汁入口,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王大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在“捡来的大爷”和“傻乎乎的丫头”之间来回转悠,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这情形……好像不太对啊?这阿岩看溪云丫头的眼神……怎么有点……怪怪的?不行,她得好好打听打听!

3

萧彻,或者说“阿岩”,在林溪云的小木屋里正式开始了他的“养大爷”生涯。

王大娘那日离开时,一步三回头,眼神里充满了“有情况”的兴奋和“得赶紧跟老姐妹们说说”的迫切。果然,不到半天功夫,“林溪云在山里捡了个天仙似的男人回来”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卧牛村犄角旮旯。

接下来的几天,林溪云的小木屋门庭若市。

今天李婶子挎着篮子来了,美其名曰送几个鸡蛋给溪云补补身子,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在倚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萧彻身上扫来扫去,嘴里啧啧有声:“哎哟喂,溪云丫头,你这运气!这后生,比年画上的神仙童子还俊哩!瞧这眉眼,瞧这身板……” 话没说完,就被萧彻一个冷冷的眼风冻得讪讪闭了嘴,放下鸡蛋,拉着林溪云到一边嘀嘀咕咕:“丫头,问清楚没?成家了没?家里做啥的?”

明天赵大爷拄着拐棍来了,说是看看溪云家屋顶漏不漏雪,浑浊的老眼却盯着萧彻破损衣料下隐约可见的结实肌肉线条,感叹道:“是个能干活的好把式!就是这伤……唉,可惜了。” 转头又对林溪云说:“溪云啊,等他好了,让他帮衬着把你这屋修修,这破屋子,冬天难熬啊!”

萧彻对此一概采取无视政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调息,努力修复受损的经脉,对抗体内残余的寒毒和暗算留下的隐伤。内力恢复得极其缓慢,身体也依旧虚弱,稍微动一动就牵扯得伤口生疼,这让他心情更加阴郁烦躁。唯有林溪云靠近时,那股带着阳光和草木气息的活力,才能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丝丝。

而林溪云,则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没心没肺的乐天派”。

她完全没把村民们的围观和八卦当回事,该干嘛干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生火烧水,熬药煮粥。给“阿岩大爷”换药成了每日必修课。

“喂,阿岩,换药了!” 林溪云端着小药钵和干净的布条走过来,语气自然得像喊他吃饭。

萧彻睁开眼,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看着那双毫无杂念、只有“该换药了”的清澈眼睛,他认命地微微侧身,露出缠着布条的胸膛。林溪云手法谈不上多轻柔,甚至有点笨拙,但胜在干净利落。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旧布条,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但周围依旧红肿。

“啧,看着就疼。” 林溪云皱着秀气的鼻子,用煮过的布巾沾着温热的药汁,仔细地擦拭伤口周围,“忍着点啊,这药是我按古方配的,效果可好了!就是有点蜇得慌。” 她一边擦,一边还絮絮叨叨,“你看,比前两天好多了吧?我就说我林神医出手,保管药到病除!”

药汁沾上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萧彻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瞬间绷紧。林溪云感觉到他的僵硬,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了些,嘴里却不停:“别动别动!马上就好!哎,你说你也是,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跟熊瞎子打架了?”

萧彻:“……” 他闭上眼睛,懒得理她。跟这丫头说话,十句有九句能噎死人。

换好药,重新包扎好,林溪云又端来一碗黑乎乎、散发着难以言喻气味的药汤:“喏,喝药!”

萧彻看着那碗药,胃里条件反射般一阵翻涌。这几天的药,一碗比一碗苦,一碗比一碗怪。他堂堂镇北将军,刀山火海都不怕,却有点怵这丫头熬的药。他抿紧唇,试图用眼神表达拒绝。

“干嘛?又想耍赖?” 林溪云杏眼一瞪,把碗往前一递,“良药苦口利于病!赶紧的!王大娘送来的老母鸡我都给你炖汤了,你还想咋样?”

最终,在“林神医”不容置疑的瞪视下,萧彻还是皱着眉,屏住呼吸,将那碗可怕的液体灌了下去。苦涩腥气在口腔里炸开,让他脸都绿了几分。

“这才乖嘛!” 林溪云满意地收走空碗,转身去忙活别的了。

萧彻靠在床头,感受着那难以言喻的味道在嘴里蔓延,看着那个在狭小空间里忙碌穿梭的纤细身影,心里五味杂陈。她毫无保留地照顾他,用她认为最好的东西(珍贵的存粮、自采的草药、甚至王大娘送的老母鸡),却又对他的沉默、冰冷甚至偶尔流露出的烦躁毫不在意。她的世界简单得就像这山里的溪水,清澈见底,只有活着、吃饱、穿暖、救人。这种纯粹,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近乎奢侈的平静。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又被打破了。

这天下午,林溪云背着小箩筐准备去村头张屠户家,用刚晒好的干蘑菇换点猪板油回来熬油。临走前,她照例叮嘱床上闭目养神的萧彻:“阿岩,我去村头换点东西,很快回来。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小心伤口崩开!灶上温着水,渴了自己倒啊!” 说完,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萧彻在她关上门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屋子里少了她的声音和身影,似乎一下子空寂冷清了许多。他尝试着动了动腿,感觉比前几日有力了些。他撑着床沿,极其缓慢地挪到窗边,想透透气,也看看外面的情况。

木窗开了一条缝,寒风灌入,也带来了清晰的对话声——是几个在溪云屋后柴火垛旁“偶遇”的妇人的声音。

“哎,听说了吗?溪云丫头捡回来那后生,伤好得差不多了!李婶子昨天去送菜,瞧见他在屋里走动呢!” 这是王大娘兴奋的声音。

“真的?那敢情好!伤好了就能干活了!溪云丫头总算有个帮衬了。” 另一个妇人接口。

“帮衬?我看没那么简单!” 王大娘压低了声音,带着神秘的兴奋,“你们是没瞧见!那后生看溪云丫头的眼神……啧啧,跟那护食的狼崽子似的!那天我让溪云给他说亲,他那个眼神冷的哟,能冻死人!后来溪云给他喂药,他倒是乖得很!这叫什么?这叫一物降一物!”

“真的假的?那后生真对溪云有意思?那他啥来路啊?问清楚没?” 李婶子急切地问。

“问啥呀!那后生嘴紧得很,除了说自己叫阿岩,别的啥也不说!溪云那傻丫头也心大,压根不问!” 王大娘恨铁不成钢,“不过啊,我看这事有门!那阿岩模样气度都不像普通人,说不定是落了难的贵公子呢?要是真能看上咱溪云,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贵公子?那以后不得三妻四妾?” 李婶子担忧道,“咱溪云能受那个气?”

“哎,现在说这些还早!关键得先把人留住!” 王大娘一拍大腿,声音又扬了起来,“我看啊,咱得帮溪云丫头抓紧点!这么好的后生,伤好了万一跑了咋办?得赶紧让他俩把事定下来!你们看村西头的张铁柱怎么样?人老实,打猎是把好手,家里也有两间新瓦房!虽然模样比不上阿岩,但知根知底啊!溪云嫁过去,就在村里,咱们还能照应着!”

“对对对!张铁柱不错!还有镇上的……”

窗缝后,萧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护食的狼崽子?张铁柱?三妻四妾?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刚愈合一些的伤口传来隐隐的刺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没心没肺、把他当“大型宠物”养的小丫头,在别人眼里,是十里八村都抢着要的“香饽饽”!

一股强烈的、陌生的占有欲猛地攫住了他。他的人……怎么能让别人惦记?还说什么张铁柱?他也配?!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林溪云清脆欢快的声音:“王大娘,李婶子,你们在聊啥呢?这么热闹!” 她背着换来的猪板油,小脸冻得红扑扑,笑容灿烂地走进院子。

柴火垛后的声音戛然而止。王大娘和李婶子尴尬地笑着迎上去:“没……没啥!溪云回来啦?换到油了?”

萧彻站在窗后,隔着缝隙,清晰地看到林溪云毫无阴霾的笑脸。他心底那股翻腾的怒意和焦躁,在看到她的瞬间,奇异地沉淀下来,却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势在必得的决心。

他缓缓关上窗缝,坐回床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

看来,他得让某些人,以及这个迟钝的小丫头,都好好认清一件事了。

4

张铁柱那日几乎是落荒而逃。阿岩那最后一眼,像淬了冰的刀子,扎得他脊背发凉,连王大娘塞给他的布鞋都忘了拿。回去后好几天,他进山打猎都绕着林溪云小屋那片走,总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

王大娘和李婶子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又是纳闷又是嘀咕。那阿岩后生,对溪云丫头的“占有欲”也太明显了!可溪云丫头呢?她好像……完全没开窍?

林溪云确实没开窍。张铁柱那天的反应,她归结为“阿岩脾气太臭,吓着人家老实人了”。至于王大娘她们忧心忡忡的“阿岩对你有意思”,她听了也只是哈哈一笑:“王大娘您说啥呢!阿岩就是脾气怪,看谁都不顺眼!他那是嫌弃你们吵着他养伤了!”

她依旧心无旁骛地围着她的“阿岩大爷”转。萧彻的伤在“林神医”的“悉心照料”和她那味道一言难尽但效果确实不错的药汤轰炸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他已经能自己下地慢慢走动,虽然内力恢复依旧缓慢,但身上的伤口基本结痂,力气也恢复了不少。

这天天气难得放晴,久违的阳光透过薄云洒下来,驱散了些许冬日的阴寒。林溪云看着院子里堆积的厚厚积雪,又看看自己小木屋那几处明显漏风的墙缝和被雪压得吱呀作响的屋顶,叉起了腰。

“阿岩!”她朝屋里喊了一声,“天儿好了,咱得把屋顶的雪扫扫,再想法子把漏风的地方堵堵!不然晚上睡觉跟睡在冰窖里似的!”

萧彻正坐在窗边,尝试着调动一丝微弱的内息温养受损的经脉,闻言睁开眼。阳光勾勒着他侧脸冷硬的线条,也落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他看向院子里那个穿着臃肿旧棉袄、小脸被阳光照得红扑扑、正叉腰指挥若定的身影,心底那点因为修炼不顺的烦闷奇异地消散了些。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屋里显得有些压迫感。

林溪云见他出来,立刻递过去一把绑着长木杆的破扫帚:“喏,你个子高,屋顶的雪归你!” 她自己则拎起一把小铁锹,“我去把门口的雪铲铲,顺便弄点泥巴回来糊墙缝!”

萧彻接过那简陋的工具,掂量了一下,没说什么。他走到屋侧,足尖在墙根一点,身形虽不如往日矫健,却依旧利落地借力翻上了不算太高的屋顶。动作干净漂亮,看得林溪云在下面拍手:“哇!阿岩,你这爬屋顶的功夫真俊!跟山里的猴子似的!”

屋顶上的萧彻动作一顿:“……” 猴子?他堂堂镇北将军,被比作猴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额角跳动的青筋,认命地开始挥动扫帚,将厚厚的积雪推落。阳光落在他身上,玄色旧衣下隐约可见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专注干活时侧脸显得格外冷峻。

林溪云在下面吭哧吭哧地铲雪,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屋顶上忙碌的身影,心里美滋滋的:捡回来的“大爷”终于派上大用场了!这劳动力,杠杠的!

就在两人分工合作,一个在屋顶扫雪,一个在院中铲雪,气氛难得和谐时,院门口又响起了熟悉的大嗓门。

“溪云丫头!忙着呢?” 王大娘和李婶子又来了!这次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妇人,手里挎着个小包袱,眼神不住地往屋顶上那高大俊朗的身影瞟。

林溪云停下铲子,抹了把汗:“王大娘,李婶子,你们来啦?这位是?”

“哦,这是镇上刘记布庄的刘嫂子!” 王大娘热情地介绍,“她家小叔子,就是上次跟你提过的刘掌柜家的小儿子,刘文远!在镇上私塾念书呢,斯斯文文的,可懂礼数了!” 王大娘一边说,一边拼命给林溪云使眼色,又朝屋顶努努嘴,意思很明显:看见没,我们还有更好的!

李婶子也帮腔:“是啊溪云,刘家小子那可是正经读书人,将来是要考秀才的!比那些只会打猎种地的强多了!刘嫂子今天特意来看看你,还给你带了块时兴的料子呢!” 刘嫂子连忙笑着把包袱往前递了递。

林溪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头顶光线一暗。萧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屋顶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手里的扫帚拄在屋顶积雪上,像拄着一柄长枪。他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好几度,阳光似乎都避开了他,那张俊脸冷得能刮下霜来,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刺向院门口那三个不速之客,尤其是那个拿着料子的刘嫂子。

刘嫂子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递包袱的手也缩了回去。这后生……眼神也太吓人了!

王大娘和李婶子也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寒意,心里直打鼓。完了完了,醋坛子又翻了!这次好像翻得更厉害!

林溪云却毫无所觉,还仰着头对萧彻喊:“阿岩,你扫完啦?正好!王大娘她们来了,还带了客人呢!” 她转头又对王大娘她们笑道,“大娘你们先进屋坐会儿?外面冷!等我弄完这点雪……”

“不必。” 冰冷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打断了林溪云的话。萧彻的目光扫过刘嫂子手里的包袱,那眼神仿佛在看什么垃圾。“她不需要。”

林溪云一愣:“啊?什么不需要?”

“料子,不需要。” 萧彻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人,更不需要。”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王大娘和李婶子身上,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带着你们那些歪瓜裂枣,赶紧走。

王大娘和李婶子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刘嫂子更是脸色发白,扯了扯王大娘的袖子:“王……王大娘,我看……我看溪云姑娘正忙,我们改天……改天再来吧?” 说完,也不等王大娘回话,挎着包袱转身就走,脚步飞快,活像后面有鬼追。

“哎!刘嫂子!等等……” 王大娘想喊住她,人却跑得更快了。

“阿岩!你干嘛呀!” 林溪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不对,叉着腰对着屋顶不满地嚷道,“人家刘嫂子好心好意来看我,还带了礼物,你怎么这么说话?多没礼貌!” 她觉得阿岩今天格外不可理喻。

萧彻没理她,目光依旧锁着脸色尴尬的王大娘和李婶子,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无声地释放着“送客”的信号。

王大娘和李婶子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感觉再多待一秒就要被冻成冰雕了。王大娘干笑两声:“那个……溪云啊,你忙你忙!我们……我们就是路过!对,路过!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拉着还想说什么的李婶子,也脚底抹油溜了。

院子里瞬间又只剩下林溪云和屋顶上的萧彻。

“阿岩!” 林溪云气得跺脚,“你看你!又把王大娘她们吓跑了!人家也是关心我!”

萧彻这才把目光转向她。看着她因为生气而微微鼓起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杏眼,他心底那股翻腾的戾气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舒畅。他从屋顶利落地跳下来,稳稳落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

“她们关心你?” 他垂眸看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是想把你塞给那个‘斯斯文文’的刘文远?”

“什么塞不塞的!就是说亲嘛!” 林溪云仰着头,努力瞪他,气势却被他身高压得矮了一截,“王大娘说了,刘家小哥是读书人,挺好的!”

“读书人?” 萧彻嗤笑一声,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遇到事只会躲在他娘和他嫂子后面。哪里好?” 他上前一步,逼近林溪云,强烈的男性气息带着冰雪和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能像我一样,给你扫屋顶,修房子?”

林溪云被他突然的逼近弄得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后退半步,嘴硬道:“修……修房子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也能学!”

“学?” 萧彻挑眉,目光扫过她因为铲雪而沾满泥点的手,语气带着点恶劣的调侃,“等你学会,这屋子早塌了。”

“你!” 林溪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小脸涨得通红,“你……你这个人!脾气坏!嘴巴毒!还看不起人!我……我不理你了!” 她气呼呼地转身,捡起地上的小铁锹,用力地铲起雪来,把雪扬得老高,仿佛那雪就是某个讨厌鬼。

萧彻站在原地,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像只炸毛的小猫。阳光落在她发顶,跳跃着细碎的光。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抿平。

看来,防守反击效果显著。至少,那些烦人的“说亲”,短时间内应该消停了。

至于这个迟钝的小丫头……萧彻深邃的眼眸暗了暗。他有的是时间和方法,让她慢慢“开窍”。

5

被萧彻用“毒舌”和“冷气”双重攻击气走的王大娘和李婶子,果然消停了好几天。林溪云的小院难得恢复了清静,只剩下屋顶漏风时发出的呜咽声,以及林溪云时不时对着那几处破洞唉声叹气。

“唉,这破屋子,真是外面下大雪,里面飘小雪。” 林溪云裹紧旧棉袄,缩在火塘边,小脸被跳跃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王大娘她们也被阿岩那个黑脸神吓跑了,这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

萧彻坐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块林溪云捡来给他垫药碗的、还算平整的石片,闻言抬了抬眼皮。他心情不错,没了那些聒噪的妇人,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至于屋子漏风?小事。

“明日。” 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嗯?明日什么?” 林溪云疑惑地看向他。

“修房顶。” 萧彻言简意赅,手指无意识地在石片上划过,留下浅浅的痕迹。这是他承诺过的,也是他留下的……理由之一。

林溪云眼睛瞬间亮了,像点燃了两簇小火苗:“真的?阿岩你还会修房子?” 她立刻忘了刚才的抱怨,蹭地一下站起来,凑到萧彻面前,“太好了!需要什么工具?我去借!木头?稻草?还是泥巴?我这就去准备!” 她风风火火的性子又上来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门去。

看着她近在咫尺、写满兴奋和信任的小脸,萧彻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她身上那股干净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柴火味,毫无防备地萦绕过来。

“不急。” 他微微后仰,拉开一点距离,声音低沉了几分,“先把漏风的地方堵上。”

“对对对!” 林溪云连连点头,“那我们先糊墙缝!我知道后山有块地方的红泥特别黏!” 她说着,转身就去拿角落里的破背篓和小铁锹,干劲十足。

萧彻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微光。他的“开窍”计划,似乎可以从这修房子开始了。

糊墙缝是个技术活,更是个体力活。林溪云吭哧吭哧挖回一大筐黏糊糊的红泥,又去溪边挑水。萧彻虽然伤势好转,但内力未复,重体力活依旧受限,便负责将稻草铡碎,混入泥浆里增加韧性。

小小的院子里,两人分工合作。林溪云负责和泥、递泥,萧彻则用一块破木板,将混合好的草泥仔细地涂抹、按压进那些透风的墙缝里。他手指修长有力,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精准和利落,即使是最难处理的角落,也能抹得平整严实。

“阿岩,你干活真仔细!” 林溪云蹲在旁边,托着腮看他动作,由衷地赞叹,“比我糊得好多了!你看我之前糊的那些,风一吹就掉渣!” 她指了指墙角几处歪歪扭扭的泥巴补丁。

萧彻没说话,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她小脸上沾了几点泥星子,像只贪玩的小花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满是崇拜。一股奇异的暖流悄然滑过心间,比火塘里的炭火还要熨帖。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抿平,专注于手上的活计。

“阿岩,” 林溪云又凑近了些,带着好奇,“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呀?看你干活这架势,不像普通人家的。” 这个问题她憋好久了。

萧彻涂抹泥浆的动作微微一顿,声音平淡无波:“做工的。” 依旧是那个敷衍的答案。

“哦……” 林溪云有点失望,但也没追问,自顾自地猜测,“那肯定是给大户人家做工的吧?盖大房子的那种?不然手艺不能这么好!” 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嘿嘿,那我算是捡到宝了!免费的大师傅!”

萧彻:“……” 免费?他堂堂镇北将军给她当免费泥瓦匠?他瞥了她一眼,见她笑得没心没肺,那点被冒犯的感觉又莫名其妙散了。算了,跟这丫头计较什么。

糊墙缝的工作持续了大半天。当最后一处漏风的缝隙被严严实实地堵上,林溪云站在屋里感受了一下,惊喜地发现那恼人的“呜呜”风声果然小了很多!“真的不漏风了!阿岩你太厉害了!” 她兴奋地在屋里转了个圈,像只快乐的小鸟。

萧彻看着她在狭小的空间里雀跃的身影,听着她清脆的笑声,连日来盘踞在眉宇间的最后一丝阴郁似乎也被驱散了。阳光透过新糊的墙缝照进来,屋子里似乎真的暖了几分。

“明日修屋顶。” 他再次强调,目光扫过屋顶那些明显的破洞。

“嗯!” 林溪云用力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明天我就去王木匠家借梯子和大锯!再去多割些茅草!”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略显陌生、带着点斯文气的年轻男声:“请问……这里是林溪云姑娘家吗?”

林溪云和萧彻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院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的年轻人。他身形有些单薄,面容清秀,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弱气质,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布包。正是王大娘口中那位“斯斯文文”、“要考秀才”的刘文远!

王大娘和李婶子没露面,但林溪云几乎能想象她们躲在某个柴火垛后面偷看的样子!这绝对是她们不死心,憋出来的大招!直接把“正主”给请来了!

林溪云下意识地看向萧彻。果然,他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那张刚刚因为糊墙而稍显缓和的俊脸,此刻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冷冷地锁在门口的刘文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那眼神,比看张铁柱和刘嫂子时,更加锐利冰冷,仿佛带着实质的杀气。

刘文远被他看得浑身一僵,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脚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声音也有些发颤:“在……在下刘文远,受……受王大娘所托,前来拜访林姑娘……”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兔子,后背冷汗都出来了。这屋里怎么还有这么个煞神?

林溪云头皮发麻,赶紧上前一步,试图挡住萧彻那冻死人的视线,干笑道:“啊……是刘家小哥啊?快请进,外面冷!” 她心里把王大娘念叨了八百遍,这不是添乱嘛!

“不……不用了!” 刘文远连忙摆手,把手里的布包往前一递,语速飞快,“这是家嫂让我带给姑娘的一点心意,两……两块细棉布,不成敬意!王大娘说姑娘心灵手巧,定……定能派上用场!在下……在下还有功课未温,就……就不打扰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把布包塞到林溪云手里,然后转身就走,脚步踉跄,活像后面有洪水猛兽。

林溪云捧着那包细棉布,看着刘文远仓皇逃窜的背影,又看看身边散发着恐怖低气压、眼神能杀人的萧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阿岩!” 她气鼓鼓地转身,把布包往旁边凳子上一扔,“你干嘛又吓唬人!人家刘小哥是读书人,胆子小!”

萧彻没理会她的指责,目光依旧冷冷地盯着刘文远消失的方向,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死紧。他胸口翻涌着一股陌生的、强烈的烦躁和暴戾。这个弱不禁风的酸儒,也配登她的门?还送料子?他的人,轮得到别人献殷勤?

“读书人?” 他收回目光,转向林溪云,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遇事便逃。连站在这里的勇气都没有,也配称男人?”

林溪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小脸涨红:“你……你强词夺理!人家是讲礼数!”

“礼数?” 萧彻嗤笑一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逼近林溪云,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礼数,是给值得的人。他,不配。”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迟钝的心防,让她看清某些事实。“你,离他远点。”

林溪云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脊背抵在了刚糊好的、还带着湿气的土墙上。他靠得太近了!近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看到他眼中翻涌的、她看不懂的浓烈情绪。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冰冷或嘲讽,而是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脸颊也烫得惊人。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攫住了她。

“我……我……”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声音发颤,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黑眸。

萧彻看着她慌乱无措、脸颊绯红的模样,眼底的寒冰似乎融化了一丝。很好,总算不是完全没反应。他正要再逼近一步,进一步瓦解她的防线——

突然!

他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向屋后那片茂密的竹林!眼神中的温度骤然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那里,有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气息波动!不是村里人,是……高手!而且不止一个!其中一道气息,异常熟悉!

萧彻周身的气势瞬间变了。不再是面对情敌时的冰冷霸道,而是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久经沙场的凛冽杀气!他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与林溪云的距离,目光沉沉地望向竹林深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回屋去。关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出来。”

林溪云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和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气势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岩!冰冷、肃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她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紧张感,让她汗毛倒竖。

“阿岩……怎么了?” 她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

萧彻低头,看着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沾着泥点的小手,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抬手,极其快速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有些生硬,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听话。进去。”

林溪云被他眼神中的凝重和那从未有过的、带着温度的触碰震住了。她不再多问,咬着唇,听话地转身跑回屋里,“砰”地一声关紧了木门,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怦怦狂跳,耳朵却竖得老高,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院子里,萧彻负手而立,背脊挺直如松。他面向竹林,目光锐利如鹰隼,周身的内力虽然微弱,却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缓流转,蓄势待发。

竹林深处,几道几乎与竹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然显现。为首一人,黑衣劲装,面容冷峻如石,正是萧彻的心腹暗卫统领——墨影!

墨影的目光越过萧彻,扫了一眼那紧闭的木门,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担忧。他单膝跪地,声音压抑着激动,低声道:

“属下墨影,参见将军!属下来迟,请将军恕罪!”

6

“属下墨影,参见将军!属下来迟,请将军恕罪!”

墨影单膝跪在积雪未化的竹林边缘,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深深的愧疚。他身后,几名同样黑衣劲装、气息内敛的暗卫也无声地跪伏在地。

萧彻负手而立,背脊挺直如标枪。方才面对情敌时的冰冷怒意已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与历经沙场的凛冽。他目光如电,快速扫过墨影及其身后的暗卫,确认没有尾巴,也确认了墨影身上明显的、尚未痊愈的伤痕。

“起来。” 萧彻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京城如何?”

墨影迅速起身,动作利落,沉声汇报:“回禀将军!属下等拼死突围,将密信送达御前!陛下震怒,已彻查清楚!兵部侍郎陈敬、监军太监王德禄勾结北狄,泄露军机,并在将军回京途中设下连环埋伏!证据确凿,二贼及其党羽已于三日前被锁拿下狱,等候将军回京发落!”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重量。

萧彻眼中寒光一闪,杀意凛然。陈敬、王德禄!果然是这两个蛀虫!他强压下翻腾的怒意,继续问道:“北境军?”

“将军放心!副将周霆持将军虎符,已稳住大局,只待将军归位!只是……” 墨影犹豫了一下,“将军失踪的消息虽被严密封锁,但朝中已有暗流涌动,恐生变故。陛下密旨,命将军即刻秘密回京!”

“知道了。” 萧彻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木门。门板后,那个小丫头正紧张地贴着门偷听吧?他能想象她瞪大眼睛、捂住嘴巴的样子。

墨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担忧:“将军,这位姑娘……”

“她救了我。” 萧彻打断他,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决断,“护她周全,待我归来。”

“是!” 墨影抱拳领命,没有丝毫犹豫。他深知将军的脾性,更明白床上躺着的那位姑娘对此刻的将军意味着什么——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光亮和暖意。

萧彻从怀中摸索出一物。那是一枚通体温润、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造型古朴,正面雕着一只踏云睥睨的麒麟,背面是一个凌厉的“萧”字。这是他贴身佩戴的信物,代表着镇北将军府无上的权威。

他走到紧闭的木门前,停顿了一下。门内,林溪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带着紧张的颤抖。

“开门。”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化。

门板“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林溪云探出半个小脑袋,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困惑和浓浓的不安。她看看外面肃杀的黑衣人,又看看眼前气息完全陌生的阿岩,小手紧紧抓着门框,指节泛白。“阿岩……他们……叫你将军?”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迷路的小兽。

萧彻看着她惊慌失措、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他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轻轻抚上她的头顶,带着安抚的力道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这个动作出乎意料地温柔,让林溪云愣住了,也让门外的墨影等人瞳孔微缩。

“嗯。” 萧彻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他将那枚温润的白玉麒麟佩塞进她冰凉的小手里,不容拒绝地合拢她的手指。“拿好。”

玉佩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沉甸甸的。林溪云低头看着这枚一看就价值不菲、雕工精美的玉佩,上面的麒麟张牙舞爪,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她再傻也明白,这不是普通“做工的”能有的东西!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欺骗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她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你……你骗我!你根本不是阿岩!你是将军!你是大人物!你……” 她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口堵得难受,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我是萧彻。” 萧彻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头的烦躁和某种尖锐的疼痛更甚。他讨厌看到她哭,更讨厌这眼泪是因他而起。他俯下身,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灼热的气息和她从未听过的郑重:“这玉佩,是我的信物。你收好,等我回来。”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林溪云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那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让她半边身子都麻了。他话语里的“等我回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混乱的涟漪。震惊、委屈、茫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她心里翻江倒海。

“你……你要走?” 她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依赖和恐慌。习惯了他在屋子里,哪怕是当个沉默的“大爷”,这突然的离别让她措手不及。

“嗯。” 萧彻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京城有事,必须回去。” 他没有解释更多,也无法解释那些朝堂倾轧和腥风血雨。他转身,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小布包,塞进她怀里。“这些,拿着。”

林溪云下意识地抱住布包,入手沉甸甸的,里面似乎是……银子?还有硬硬的、像是印章之类的东西?

“我不……” 她想说不要,却被萧彻打断。

“不许拒绝。”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霸道,带着将军命令士兵的威严,“修房子,买炭火,买新棉衣,买肉。” 他目光扫过她身上单薄的旧棉袄和简陋的小屋,语气不容置疑,“照顾好自己。若有人敢欺负你,” 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墨影,“墨影会处理。”

墨影立刻躬身:“属下遵命!定护姑娘周全!”

林溪云抱着沉甸甸的布包和温热的玉佩,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高大的身影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挺拔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那是属于将军的气场。可他的眼神,那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神里,却有着她看不懂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像燃烧的火焰,又像沉静的深海。

她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想问:你真的是将军?你叫什么?萧彻?你还会回来吗?你……你对我……到底是什么?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萧彻看着她无声落泪的小脸,那晶莹的泪珠砸在他的心上,比敌人的刀锋更让他难以忍受。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但他不能。他还有血仇未报,有危局待解。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动作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走!”

一声令下,墨影等人立刻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簇拥着萧彻,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竹林深处。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很快便抹去了他们的足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瞬间空了下来。只有呼啸的寒风,冰冷的积雪,呆立在门口抱着布包和玉佩、泪流满面的林溪云,以及……闻讯而来、挤在院门口目瞪口呆的王大娘、李婶子和一众看热闹的村民。

他们只远远看到几个黑影消失,看到那个平日里冷冰冰的阿岩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气势离开,更看到了林溪云手中那枚在雪光下温润生辉、一看就非凡品的白玉麒麟佩!

“我的老天爷……” 王大娘第一个找回声音,指着林溪云手里的玉佩,声音都劈叉了,“那……那是什么?龙……龙吗?阿岩……阿岩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李婶子也傻眼了:“溪云……他……他给你留了啥?他……他真是将军?”

村民们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看向林溪云的目光充满了震惊、敬畏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林溪云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缓缓地、慢慢地蹲了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怀里的布包和玉佩紧紧贴着胸口。玉佩温润,却暖不了她此刻冰冷的心。布包里硬硬的棱角硌得她生疼。

他终于走了。

带着他谜一样的身份和那句沉甸甸的“等我回来”。

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空荡荡的小屋,面对村民的震惊和疑问,面对自己心里那一片茫然无措、兵荒马乱。

院子里,只剩下寒风卷着雪沫的呜咽声,和村民们压低的、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7

萧彻走了。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席卷了林溪云原本平静简单的生活,留下满地的狼藉和一个巨大的、名为“镇北将军”的谜团。

头几天,林溪云过得浑浑噩噩。她抱着那枚温润的白玉麒麟佩和沉甸甸的布包,坐在冷清的小屋里,看着火塘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阿岩……不,是萧彻的脸。他冷着脸劈柴的样子,他皱着眉喝药的样子,他用那种冻死人的眼神看王大娘的样子,还有最后……他深深看着她,说“等我回来”时,那双眼睛里翻涌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委屈、茫然、失落、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她想哭,却又觉得眼泪掉得没意思。他骗了她,可他好像……也没做什么真正伤害她的事?反而留下了玉佩和一大包银子?

王大娘、李婶子和闻风而来的村民们,把小院的门槛都快踏破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好奇、敬畏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溪云丫头啊,”王大娘搓着手,脸上堆着前所未有的、甚至带点谄媚的笑,“那个……阿岩……哦不,是将军大人,他……他真是将军啊?我的老天爷,我就说他那气度不一般!瞧那眼神,那身板……”

“是啊是啊!”李婶子连忙附和,眼睛不住地往林溪云手里瞟,“将军大人留给你的玉佩,快给婶子们开开眼!那可是麒麟吧?乖乖,了不得!将军大人对你可真是……啧啧!”

林溪云被她们吵得头疼,索性把玉佩藏进怀里,只把那个布包打开。里面果然是白花花的银子!足有几十两!还有一枚小小的、玄铁铸成的印章,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和一个她不认识的古体字(萧彻的私印)。村民们看到这么多银子,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林溪云的眼神彻底变了,敬畏中甚至带上了一丝畏惧。

“将军大人还说什么了?”王大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他啥时候回来接你?是不是要接你去京城当将军夫人了?”

将军夫人?林溪云被这个词砸得懵了一下,心里更乱了。她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王大娘!李婶子!你们别瞎猜了!他……他就是养好伤走了!什么将军夫人不夫人的,跟我没关系!我累了,你们回去吧!”

她难得强硬地下了逐客令。王大娘和李婶子面面相觑,也不敢再触霉头,讪讪地走了,临走还不忘叮嘱:“溪云啊,有事一定跟大娘说!这银子……可得收好啊!”

送走了聒噪的村民,小院终于安静下来。林溪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看着角落里萧彻睡过的、还残留着他气息的干草铺,心里空落落的。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萧彻糊好的、不再漏风的墙缝,又想起他站在屋顶扫雪时那利落的身影。

“哼!骗子!将军了不起啊!”她对着空气挥了挥小拳头,发泄似的嘟囔,“走了更好!省得天天板着个脸,跟谁欠他钱似的!” 可话虽这么说,心里那股酸涩却挥之不去。

日子总要过下去。林溪云骨子里那股乐天知命的韧劲慢慢占了上风。她不能一直这么傻愣着。阿岩……萧彻留下的银子,是让她好好生活的。

她先是咬牙去了一趟镇上,在成衣铺子里,狠狠心给自己买了一件厚实簇新的棉袄和一双暖和的棉鞋。当柔软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新棉袄裹在身上时,那股久违的暖意让她差点掉下泪来。原来冬天可以这么暖和。

接着,她真的请了王木匠,买了结实的木料和厚厚的茅草。王木匠带着工具和徒弟上门那天,态度恭敬得让林溪云浑身不自在。

“林……林姑娘,您看这屋顶,打算怎么修?”王木匠搓着手,陪着笑,连称呼都变了。

“就……就按最好的修!结实!保暖!”林溪云指了指屋顶的破洞,“还有那几根看着不太稳的椽子,也换了!”

“好嘞!您放心!包您满意!”王木匠拍着胸脯保证,带着徒弟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林溪云也没闲着,拿出萧彻留下的银子,又去买了几筐上好的银丝炭和新棉花,还割了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当崭新的、厚实的茅草屋顶盖好,漏风的窗户被修葺一新,屋里燃起红彤彤、没有呛人烟气的银丝炭,锅里炖着咕嘟冒泡、香气四溢的红烧肉时,林溪云坐在温暖如春、焕然一新的小屋里,捧着一碗白米饭,第一次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哼,没有你阿岩大爷,我林溪云也能把日子过好!”她夹起一块油亮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对着空气宣布。只是目光扫过墙角那个空了的草铺时,心里还是会小小地揪一下。

她没动那枚白玉麒麟佩,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好,藏在了柜子最底层。那东西太贵重,也太扎眼,代表着另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至于那枚玄铁印章,她更不知道是干嘛用的,只觉得沉甸甸的,也一并收了起来。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依旧上山采药、捡柴火,去镇上换东西。只是,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彻底变了。

“溪云姑娘,早啊!” 以前叫她“丫头”的张大爷,现在远远看见她就笑着打招呼,语气恭敬。

“溪云姑娘,这是自家腌的咸菜,您尝尝?” 李婶子挎着篮子,不由分说塞给她一罐咸菜。

连王大娘,现在来找她,都是规规矩矩地敲门,说话也斟酌着用词,再不敢提什么张铁柱、刘文远,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仿佛她头上顶着“将军夫人”的隐形光环。

林溪云一开始很不习惯,甚至有些尴尬。她依旧是那个无亲无故的林溪云啊!但渐渐地,她也明白了,萧彻留下的不仅是玉佩和银子,还有他“镇北将军”这个身份带来的无形威慑。没人敢再轻视她,更没人敢欺负她。

偶尔夜深人静,她裹着新棉袄,坐在暖和的火塘边,会忍不住拿出那块软布,轻轻摩挲里面温润的玉佩轮廓。那句低沉的“等我回来”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等你回来……回来做什么呢?”她望着跳跃的火苗,喃喃自语,小脸上带着迷茫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隐秘的期待,“你那样的大人物……京城里肯定有很多漂亮的官家小姐吧?” 王大娘她们私下议论的“三妻四妾”,像根小小的刺,不知何时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胸口闷闷的。

而林溪云不知道的是,在她安然入梦的冬夜里,总有一道如影子般沉默的黑衣身影,无声地守护在她小屋的周围,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墨影隐在竹林的阴影中,锐利的目光扫过寂静的村落和沉睡的山林,确认没有任何威胁能靠近这间温暖的小屋。他会定期将一张写着寥寥数语的密笺,绑在训练有素的信鸽腿上,看着它振翅飞向遥远的京城。密笺上只有简单的一句:

“姑娘安好,屋暖衣新,食有肉。常望北,似有所思。”

8

凛冬渐深,卧牛村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银装素裹。林溪云的小屋却温暖如春。新修的屋顶厚实挡风,银丝炭在火塘里燃着稳定的红光,驱散了所有寒意。她穿着簇新的棉袄,小脸被暖意熏得红扑扑,正坐在桌边,小心翼翼地用新买的细棉布缝制着什么。

布是萧彻留下的银子买的,颜色是温暖的鹅黄色。她想给自己做一件春天穿的夹袄。针脚不算细密,甚至有点歪歪扭扭,但她缝得很认真,杏眼里带着专注的光。日子仿佛真的回到了捡到萧彻之前,甚至更好——不用为柴米发愁,不用担心屋顶漏风,连上山采药时,那些总想占点便宜的村痞都躲得远远的。

只是,当指尖偶尔触碰到藏在柜子深处那温润的玉佩轮廓时,或者夜里望着跳跃的火苗发呆时,心底那丝空茫和隐隐的期待,总会悄然浮现。墨影密报里那句“常望北,似有所思”,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自己也未曾完全明了的情绪。

她不知道,在她一针一线缝着春天的时候,遥远的京城,正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与她息息相关。

京城,镇北将军府。

烛火通明,映照着萧彻冷硬如铸的侧脸。他已换回一身玄色绣金麒麟的将军常服,肩背挺拔,气势沉凝如山岳。连日来的审讯、清算、快刀斩乱麻般的处置,让他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子,锐利、冰冷,带着未尽的杀伐之气。

“将军,陈敬、王德禄及其党羽共一十七人,已全部验明正身,押赴刑场。” 墨风(墨影的副手,随萧彻回京)躬身禀报,声音沉稳,“陛下有旨,午时三刻,明正典刑,由将军监斩。”

“嗯。” 萧彻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眼前仿佛又闪过雪地里濒死的冰冷,闪过暗算者淬毒的狞笑。血债,必须血偿!他抬眸,目光扫过案头另一份密报——是墨影最新的飞鸽传书。

“姑娘安好,新袄已成,甚暖。常坐檐下,北望雪径。”

短短一行字,却像一股温热的泉水,瞬间冲淡了他胸腔里翻涌的血腥戾气。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小丫头,穿着新做的鹅黄夹袄(虽然她还没做完),坐在修葺一新的屋檐下,托着腮,望着那条通往山外、被积雪覆盖的小路发呆的样子。傻乎乎的,却又莫名地让他心头一软。

“将军,” 墨风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府外……有不少人递了拜帖,还有……几份庚帖。” 他指的是京城里那些闻风而动、想要攀附新贵或者试探联姻的世家大族。

萧彻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同冰封的湖面,将刚才那一丝柔软彻底冻结。他看都没看那些精致的拜帖和庚帖,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全部退回。传令下去,将军府闭门谢客,除陛下召见及军务外,一律不见。”

“是!” 墨风心中一凛,立刻领命。将军这是……在为那位山野姑娘肃清障碍?

午时三刻,京城最大的刑场。寒风凛冽,却挡不住黑压压围观的人群。高台之上,萧彻端坐监斩台,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面容冷峻,眼神如刀,扫过台下跪成一排、面如死灰的囚犯。陈敬、王德禄等人早已不复往日的嚣张,涕泪横流,瑟瑟发抖。

“时辰到——行刑!” 监斩官高亢的声音划破肃杀的空气。

鬼头刀扬起,寒光刺目。萧彻的目光冰冷地掠过,没有丝毫波澜。当刀锋落下,鲜血喷溅的刹那,人群中爆发出惊呼。萧彻却缓缓闭上了眼睛。雪地里濒死的寒冷,小木屋里跳跃的炉火,还有那双清澈懵懂的杏眼……画面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血债已偿。属于“阿岩”的那段生死相依、纯粹温暖的时光,彻底结束了。接下来,是镇北将军萧彻该走的路。而那条路的尽头,他清晰地知道,必须是那个有她在的地方。

卧牛村。

林溪云的日子依旧平静。新夹袄快做好了,她美滋滋地对着铜镜比划。王大娘送来的腌萝卜爽脆可口,李婶子硬塞给她的冻梨也格外清甜。村民们虽然敬畏,但善意和照顾是真实的。墨影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神,让她在温暖的小屋里安然度过寒冬。

然而,这份平静,终究被打破了。

这天午后,林溪云正在院子里扫雪,准备把门口清出一条路。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村的宁静!紧接着,几个穿着县衙差役服色、腰挎佩刀的官差,骑着高头大马,停在了她的小院门口!

村民们闻声纷纷探头张望,脸上带着惊疑。王大娘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躲在自家门后直哆嗦:“我的娘!官差怎么来了?难道是将军大人出事了?还是溪云丫头惹上麻烦了?”

为首的差役翻身下马,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溪云和她身后的小屋,声音洪亮:“此处可是林溪云家?”

林溪云心里咯噔一下,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小脸有些发白。她强自镇定地点点头:“是……是我。”

那差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确认了什么,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竟然抱拳躬身,行了一礼!态度恭敬异常:“林姑娘,我等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

这下不仅林溪云懵了,连偷看的村民们都傻眼了。官差给一个小村姑行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县……县令大人?” 林溪云更紧张了,“找我……有什么事?”

“姑娘莫惊。” 差役态度和缓,甚至带着一丝讨好,“县令大人收到上峰急令,命我等即刻前来,确认姑娘安好,并询问姑娘可有何难处需要官府协助?若有宵小敢惊扰姑娘,我等定严惩不贷!” 他说着,目光还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围探头探脑的村民。

村民们被他看得一缩脖子,大气不敢出。

林溪云彻底愣住了。县令?上峰急令?确认她安好?她一个小村姑,什么时候这么大面子了?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猛地跳入脑海——萧彻!只有他!只有那个成了镇北将军的“阿岩”!

一股说不清是酸涩还是温暖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他在那么远的地方,还在操心她过得好不好?甚至动用官府的力量?

“我……我挺好的。” 林溪云压下心头的悸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没什么难处。多谢县令大人关心,也……也辛苦几位差爷跑一趟了。” 她学着村里人说话的样子,不太自然地回了一句。

差役见她确实安然无恙,态度温和,松了口气,脸上堆起笑:“姑娘安好便是万幸!县令大人交代了,以后每月我等都会派人来探望姑娘一次,姑娘若有任何需要,只需告知来人即可!我等告辞!”

说完,几个差役再次抱拳行礼,动作整齐利落,然后翻身上马,蹄声嘚嘚,如来时一般迅速地离开了。留下林溪云站在雪地里,和一群目瞪口呆、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村民。

“我的老天爷啊……” 王大娘第一个从门后冲出来,看着远去的官差背影,又看看呆立的林溪云,声音都变了调,“溪云!县令大人!官差!每月派人来看你?!这……这简直是……娘娘的待遇啊!”

李婶子也跑过来,激动得语无伦次:“肯定是将军大人!肯定是!他在京城当了大官,一句话,连县令都得乖乖听命!溪云啊,你……你这可真是飞上枝头了!”

村民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看向林溪云的眼神已经不是敬畏,而是近乎仰望了!将军的权势,原来可以大到这种地步!连官差都要恭敬行礼!

林溪云被他们围着,听着那些惊叹和奉承,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她低头看着自己沾了雪沫的新棉鞋,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温润的玉佩。

萧彻。他真的在兑现某种承诺。以一种她无法想象、也让她无所适从的方式,将他的力量延伸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这不再是银钱带来的生活改善,而是实实在在的、来自权力阶层的关注和保护。

一股巨大的、沉重的压力,伴随着一丝隐秘的、被珍视的暖意,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头。将军夫人的光环,似乎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议论,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官差拜访,镀上了一层冰冷而真实的重量。

她抬头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风雪茫茫,阻隔了视线。

萧彻,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们之间……究竟会怎样?

而在村外山岗的密林中,墨影看着官差远去,又看看被村民围在中间、神色茫然的林溪云,迅速写下一行新的密报:

“官差奉命探问,姑娘无恙,然露茫然之色。村民震骇,议论更甚。似有重压。”

他将密笺卷好,系上鸽腿。信鸽振翅,再次朝着京城的方向飞去。

9

官差那场突如其来的“请安”,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卧牛村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散。村民们看林溪云的眼神,彻底变成了仰望神明般的敬畏。路上遇见,远远就躬身让道,称呼“溪云姑娘”的声音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王大娘和李婶子再不敢随意登门,偶尔送点新鲜菜蔬,也是放在院门口就赶紧离开,连寒暄都省了。

林溪云的小院,成了村里最清静也最“神圣”的地方。这份过度的安静和距离感,让她最初的新奇过后,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和孤独。她怀念以前王大娘大嗓门的唠叨,怀念李婶子拉着她东家长西家短的热乎劲儿,甚至怀念那些大娘们锲而不舍给她介绍对象的聒噪。那才是活生生的日子。

她依旧上山采药,但路上遇到村民,对方那诚惶诚恐的样子,让她连打招呼都觉得尴尬。她索性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自己温暖的小屋里。

那件鹅黄色的夹袄终于做好了。针脚依旧不算好,但软和厚实,颜色鲜亮得像初春枝头萌发的嫩芽。林溪云穿上新夹袄,对着模糊的铜镜照了又照。镜子里的人,脸颊被暖屋养得丰润了些,杏眼依旧清澈,只是眉宇间添了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

“还挺好看的。”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笑,努力驱散那份孤寂感。春天快来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开始给自己找更多事情做。用萧彻留下的银子,买了些小鸡崽和小鸭崽,在院子角落搭了个简陋的棚子。每天听着小鸡叽叽喳喳、小鸭嘎嘎叫唤,喂食添水,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小院里总算多了几分生气。她还把屋后一小片向阳的荒地开垦出来,准备等雪化了种点青菜萝卜。

日子似乎又归于一种新的平静。只是,当夜深人静,或是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着通往山外的小路发呆时,胸口那块玉佩的轮廓和那句低沉的“等我回来”,便显得格外清晰。官差每月一次的例行“探望”,更是像一个精准的闹钟,准时提醒着她那个远在京城、手握重权的男人,以及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看不见却深不见底的鸿沟。

“三妻四妾”四个字,像梦魇一样,在她心头盘旋不去。王大娘她们以前私下嘀咕的话,此刻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那将军府,可是天大的富贵窝!里面的规矩怕是比咱们吃的米还多!”

“当将军夫人?听着风光,可也得受得了那份罪!听说那些高门大户,正头娘子看着光鲜,背地里不知道多少小妾通房斗得你死我活……”

“溪云丫头心性单纯,怕是应付不来哟……”

越想,林溪云心里就越凉。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山野丫头,认得几个字还是跟村里老童生学的,连算盘都打不利索。萧彻呢?他是高高在上的镇北将军,是连县令都要俯首听命的大人物。他的世界,充满了她无法想象的权势、阴谋和……美人。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不算白皙、带着劳作痕迹的手,又想起刘文远嫂子拿来的那块细软的、她一直没舍得用的细棉布。京城里的官家小姐们,用的怕是比那好百倍的绫罗绸缎吧?她们一定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走路像风拂杨柳,说话像黄莺出谷……

一股强烈的自卑和酸涩涌上心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凭什么?凭什么让那样一个男人为她守身如玉?那句“等我回来”,或许……只是他感恩的承诺,或者……一时兴起的戏言?

“不行!”林溪云猛地站起来,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大声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林溪云!你不能想这些!他是他,你是你!他回不回来是他的事!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种你的菜,养你的鸡鸭!等他真回来了,要是……要是敢带什么小妾回来,你就把他赶出去!对!赶出去!” 她挥舞着小拳头,努力做出凶悍的样子,可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

京城,镇北将军府。

案头堆积如山的军务文牍终于处理得见了底。朝堂上因陈敬王德禄一案引发的余波,也在萧彻雷厉风行的手段和皇帝的鼎力支持下,逐渐平息。北境军心稳固,边关暂无战事。

难得的片刻清闲,萧彻靠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指尖捏着一份墨迹最新的密报。墨影的笔迹依旧简练:

“姑娘制新袄,色如春芽。饲鸡鸭,垦荒地,甚勤。官差至,神色如常,然独坐时眉有轻愁。似……心结难解。”

“心结难解……” 萧彻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深邃的眉宇微微蹙起。烛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线条却比往日柔和了几分。他能想象她穿着鹅黄新袄、在院子里忙碌的样子,像只生机勃勃的小蜜蜂。可“轻愁”和“心结”……是什么?

是官差每月拜访带来的压力?还是……因为他的身份?或者……是那些愚昧村民的闲言碎语?想到她可能因为那些无谓的猜测而烦恼,萧彻心底就涌起一股烦躁。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墨风无声地走进来,呈上一份礼单:“将军,按您的吩咐,东西都备齐了。都是京城时兴的料子、首饰和一些精巧的玩意儿,还有上好的药材补品。” 礼单很长,琳琅满目,价值不菲。

萧彻扫了一眼,却觉得索然无味。这些东西,能解她的“心结”吗?恐怕只会让她更觉得格格不入吧?他想起她拖着自己回小屋时累得通红的小脸,想起她笨拙却执拗地给自己喂药的样子,想起她穿着旧棉袄在雪地里铲雪的身影……那些鲜活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温暖,是这些冰冷的珠玉绫罗无法替代的。

“撤了。” 萧彻将礼单丢回给墨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墨风一愣:“将军?那……”

“备马。” 萧彻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久违的、迫切的锐气,“明日启程。”

墨风瞬间明白了,眼中闪过一丝激动:“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将军终于要回去了!

萧彻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京城的夜空,难得晴朗,几点寒星闪烁。他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座温暖的小屋和那个可能正对着火苗发呆的小丫头身上。

心结?他亲自去解。

他的人,不需要为这些无谓的事情烦恼。

京城的一切,权势也好,富贵也罢,都比不上她灶膛里那一捧跳跃的炉火,比不上她望着他时那双清澈的眼睛。

归心似箭。

卧牛村,小屋。

林溪云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决定。她正对着自己开垦的那一小片荒地发愁。雪化了,地也翻松了,可该种点什么呢?她托着腮,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光秃秃的泥土。

突然,她感觉后颈的寒毛微微竖起,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猛地回头,看向屋后那片茂密的竹林。

竹林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但林溪云却觉得,那阴影里,似乎有一双眼睛。

是墨影!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跳了出来。官差来去匆匆,村民敬畏疏远,只有这个一直藏在暗处的、萧彻留下的人,是唯一与她那个“将军”世界有实质联系的存在。以前她懵懵懂懂,现在仔细回想,那些巧合的“安全”,那些官差精准的“关心”,都指向了这个沉默的影子。

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上心头。林溪云站起身,朝着竹林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

“喂!躲在竹林里的那位!我知道你在!我叫林溪云!你家将军让你保护我,我知道!谢谢你!” 她的声音清脆,在山林间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竹林深处,隐在暗处的墨影身形一僵,差点从藏身的竹枝上掉下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站在空地上、穿着鹅黄夹袄、叉着腰对着空气喊话的小姑娘。她……她怎么知道的?还这么直接?

林溪云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声音更大,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告诉你家将军!我林溪云好得很!有吃有穿有暖屋子!不用他操心!还有……还有……” 她咬了咬唇,脸颊飞起两朵红云,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喊了出来:

“还有!他要是敢带什么小妾回来!我……我就拿扫帚把他打出去!说到做到!”

喊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转身就跑回了小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心脏怦怦狂跳,脸烫得能煎鸡蛋。天啊!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竹林里,墨影彻底石化了。他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句惊世骇俗的宣言:“……拿扫帚把他打出去……”

许久,他僵硬地摸出炭笔和纸条,手腕都有些不稳地写下最新密报:

“姑娘……似察觉属下。隔空喊话,言……甚安。另嘱将军……若携妾归,当以扫帚逐之。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写完,墨影看着纸条上的字,一向冷硬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微微抽搐了一下。将军……您自求多福吧。

10

墨影那份写着“扫帚逐客令”的密报,终究没能追上萧彻快如闪电的归程。

两天两夜,几乎不眠不休。骏马在官道上卷起烟尘,将京城的繁华与权谋远远抛在身后。萧彻的心,如同离弦之箭,早已穿透千山万水,钉在了那座温暖小屋的门口。墨影密报里那句“字字铿锵”的宣言,非但没让他气恼,反而像投入心湖的滚石,激起了滔天的巨浪——是心疼,是焦灼,更是一种近乎暴烈的占有欲!

他的人,竟然在担心那些莫须有的东西?竟然敢怀疑他的心意?!还想着拿扫帚赶他?看来是他离开得太久,让她忘了,到底谁才是能“做主”的那个人!

当卧牛村熟悉的轮廓终于在晨雾中显现时,萧彻紧绷的心弦才略微松动。他勒住缰绳,骏马喷着白气停在村外小山坡上。目光越过稀疏的竹林和袅袅炊烟,精准地落在那座修缮一新、安静伫立在山脚下的小院。

就是那里。他的光,他的暖,他的……小丫头。

他示意身后仅带着墨风在内的几名亲卫原地待命,自己则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墨风,独自一人,沿着那条被踩出小径的积雪路,一步步走向小院。玄色的大氅在微寒的晨风中扬起冷硬的弧度,高大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凛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小院内。

林溪云正蹲在她新开垦的那一小片菜地旁,小心翼翼地播撒着萝卜种子。昨天对着竹林喊完那番“豪言壮语”后,她羞得一天没敢出门,但心里那股憋闷倒是散了不少。管他呢!话都放出去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林溪云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穿着那件鹅黄色的新夹袄,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几缕碎发散落在光洁的额前,神情专注。初升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给那抹鲜嫩的鹅黄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整个人像一株生机勃勃的春芽。

突然,院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带着压抑激动的抽气声。

林溪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院门口,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玄色的大氅裹着冷硬的肩线,熟悉的轮廓,却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扑面而来的强大气场。阳光勾勒出他深刻俊朗的五官,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紧紧地锁着她。那目光复杂至极——有跋涉千里的风尘,有久别重逢的灼热,有不容置疑的霸道,还有一丝……被她那身鹅黄点亮、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

是萧彻!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林溪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手里的萝卜种子“哗啦”一下全撒在了地上。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蹲在那里,杏眼瞪得溜圆,小嘴微张,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动作,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萧彻的目光贪婪地在她身上流连。新夹袄很衬她,显得小脸愈发白皙红润。看来墨影没骗他,她确实把自己照顾得不错。只是那呆呆傻傻、仿佛受到巨大惊吓的样子,让他心头一软,又有点想笑。

他抬步,走进小院。靴子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溪云的心尖上。

他回来了!他一个人回来的!没有随从,没有车马,更没有……什么小妾!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溪云的混沌!

然而,紧接着,昨天她对着竹林喊出的那句惊天动地的宣言,如同魔音穿脑般轰然炸响:

“他要是敢带什么小妾回来!我……我就拿扫帚把他打出去!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一股热血“噌”地冲上头顶!林溪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和执行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在萧彻略带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风一样冲到屋檐下,一把抄起了靠在墙边的那把——大扫帚!

扫帚是用细竹枝和干稻草扎的,不算重,但个头不小。林溪云双手紧握扫帚柄,像握着一杆长枪,杏眼圆睁,脸颊因为激动和羞愤涨得通红,摆出了一个极其不标准却气势汹汹的“迎敌”姿势,对着几步之外的萧彻,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站住!你……你不许过来!”

空气瞬间死寂。

院门外,远远躲在树后偷看的王大娘和李婶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们看到将军大人回来,正激动得想上前又不敢,结果就看到了这足以让她们心脏停跳的一幕——溪云丫头!她!她居然抄起扫帚对着将军大人了?!我的老天爷啊!她疯了吗?!

竹林里,隐在暗处的墨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完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将军,属下尽力了……

萧彻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举着扫帚、像只炸毛小兽般对着自己龇牙咧嘴的小丫头,先是愕然,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气恼、好笑和……浓烈到无法化开的宠溺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她居然……真的抄扫帚了?!

为了那句他根本没打算履行的“三妻四妾”?!这个傻丫头!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她这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模样……可爱得要命!

“哦?” 萧彻挑眉,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玩味和危险的光芒,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又向前逼近了一步。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小院里:“林溪云,你确定……要用这个‘欢迎’我?”

他的逼近带来强大的压迫感。林溪云握着扫帚的手心全是汗,指节发白,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吸走人魂魄的黑眸,看着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昨天喊话时的“豪情万丈”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满心的慌乱和“骑虎难下”的窘迫。

“我……我……” 她声音发颤,扫帚尖都开始抖,“我说到做到!你……你要是敢……敢带……”

“我带什么了?” 萧彻打断她,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尺。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带着冰雪和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极具侵略性。“嗯?林溪云,你看清楚,我带谁回来了?”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仿佛要将她点燃。

林溪云被他问得一噎,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小院里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俩,只有几只被惊动、在棚子里探头探脑的小鸡崽。

“没……没有……” 她下意识地回答,气势又弱了三分。

“既然没有,” 萧彻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压抑的怒火,“那你举着扫帚,是想打谁?”

“我……我……” 林溪云彻底词穷了,巨大的羞窘和委屈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明明是一个人回来的!她干嘛要听王大娘她们胡说八道!干嘛要对着竹林喊那种话!现在好了,丢人丢到家了!

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握着扫帚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她以为萧彻会勃然大怒或者冷嘲热讽时,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却突然伸了过来,不是夺扫帚,而是……轻轻握住了她冰凉微颤、还沾着泥土的手腕。

林溪云浑身一僵,愕然抬头。

萧彻的眼神,不知何时已褪去了所有的戏谑和冰冷,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专注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温柔。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

“傻丫头。” 他低叹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穿越千山万水的疲惫和失而复得的庆幸,“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我的人,我的心,自然也都是你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惊愕睁大的杏眼和微微张开的、诱人的唇瓣,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誓言般砸进林溪云的心里:

“什么三妻四妾?我萧彻此生,只会有你林溪云一个妻子!也只要你一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再给她任何反应和思考的时间。握着她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拉!

“啊!” 林溪云惊呼一声,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拉入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属于他的、带着风尘和冷冽气息的男性味道瞬间将她包围!

紧接着,在她惊惶失措的目光中,萧彻俯下身,精准地、霸道地、不容抗拒地,吻上了她因为惊愕而微张的唇!

“唔……!”

林溪云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委屈、羞窘、不安、心结……都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灼热温度和不容置疑力道的吻中,被炸得粉碎!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滚烫的唇舌,和他紧紧箍住自己腰身的、如同铁钳般有力的手臂。

这个吻,带着盐粒般的粗粝(风尘仆仆),带着冰雪的清冽(他的气息),更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宣告主权般的灼热!它生涩而霸道,毫无技巧可言,却充满了最原始、最直接、最浓烈的情感冲击!

林溪云从最初的僵硬、挣扎,到渐渐被那汹涌的情潮淹没,浑身发软,只能无力地攀附着他,任由他攻城略地。手中的扫帚,“啪嗒”一声,掉落在两人脚边的雪地上。

院门外,偷看的王大娘和李婶子早已石化,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竹林里,墨影默默转开了视线,非礼勿视。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晨光中紧密相拥、激烈拥吻的两个人。

许久,久到林溪云几乎要窒息,萧彻才喘息着,恋恋不舍地稍稍退开。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呼吸灼热,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未退的激情和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欲。他看着她被吻得红肿水润的唇瓣,看着她迷蒙含泪、氤氲着水汽的杏眼,看着她绯红滚烫的小脸,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眼角不知是羞是惊还是喜的泪珠,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郑重和一丝不容错辨的宠溺:

“现在,我的将军夫人,可以把扫帚收起来了吗?”

11

晨光微熹,雪地静默。扫帚孤零零地躺在院中积雪上,像一件被遗忘的旧兵器。

林溪云整个人还陷在那个惊天动地的吻里无法回神。唇瓣上残留的灼热触感和属于他的清冽气息,霸道地宣告着存在感。她脸颊滚烫,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大脑一片浆糊,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反复回荡:

“我萧彻此生,只会有你林溪云一个妻子!也只要你一个!”

“现在,我的将军夫人,可以把扫帚收起来了吗?”

将军夫人……他叫她将军夫人了……不是戏言,是当真的!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眩晕和不知所措。她呆呆地靠在他坚实滚烫的胸膛上,听着他同样急促有力的心跳,杏眼迷蒙,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鹿。

院门外,死一般的寂静终于被打破。

“哎……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王大娘腿一软,要不是李婶子眼疾手快扶着,差点直接瘫坐在地上。她指着院子里紧紧相拥的两个人,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亲……亲上了?!将军大人……和溪云……亲上了?!”

李婶子也是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祖宗保佑啊!溪云丫头这是……这是真真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将军夫人!我的娘哎!将军夫人啊!”

她们的惊呼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躲在更远处、竖着耳朵偷听的村民们!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听见没?!将军亲口说的!只要溪云一个!”

“老天爷开眼啊!溪云丫头熬出头了!”

“将军夫人!咱们卧牛村出了个将军夫人啊!”

“我就说阿岩……不,将军大人看溪云的眼神不一样吧!王大娘你还不信!”

各种惊叹、敬畏、羡慕、甚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激动情绪,在小小的山村上空弥漫开来。林溪云的小院,彻底成了卧牛村几百年来最瞩目的焦点。

萧彻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的全部心神都在怀里这个又软又香、还处于懵懂状态的小丫头身上。他微微松开手臂,低头看着她还泛着红晕、眼神迷离的小脸,眼底的浓情蜜意几乎要溢出来。指腹再次抚过她被吻得微肿的唇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吓着了?”

林溪云这才如梦初醒,猛地从他怀里弹开,像只受惊的兔子,连退好几步,脸颊红得能滴血,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新夹袄的衣角,根本不敢看他。天啊!刚才……刚才他们都做了什么?!还被王大娘她们看见了!丢死人了!

萧彻看着她这副鸵鸟模样,低低地笑出了声。胸腔震动,笑声爽朗而愉悦,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重担的轻松。这笑声在清晨的雪地里格外清晰,让院门外偷看的村民们又是一阵吸气——冷面煞神将军,居然会笑?!还笑得这么……温柔?!

“傻丫头。” 萧彻上前一步,再次牵起她冰凉微颤的小手。这一次,动作轻柔而坚定,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的承诺,永远作数。现在,跟我进屋?外面冷。” 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

林溪云被他牵着,晕乎乎地跟着往屋里走,脑子里还在反复播放那句“我的将军夫人”。走到屋檐下,她猛地瞥见地上那把“罪魁祸首”的扫帚,顿时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挣脱萧彻的手,弯腰把扫帚捡起来,藏宝贝似的紧紧抱在怀里,小声道:“我……我去放好它!” 说完,一溜烟跑进屋里,把扫帚小心翼翼地竖在墙角最不起眼的地方,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刚才“扫帚迎驾”的黑历史。

萧彻看着她掩耳盗铃的可爱举动,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接下来的日子,卧牛村彻底沸腾了。

将军大人住在林溪云的小木屋里!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十里八乡。村民们再也不敢远远观望,而是怀着无比的敬畏和一丝丝讨好,小心翼翼地送来各种东西:新磨的面粉、腌好的腊肉、甚至还有舍不得吃的鸡蛋……都被堆在了林溪云的小院门口。王大娘和李婶子更是成了常客,虽然不敢再大嗓门,但每天必定来“请安”,眼神里充满了“我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和“千万要伺候好将军”的谄媚。

萧彻对此一概不理,自有墨影和后来赶到的墨风等人处理。他仿佛卸下了将军的重担,又变回了那个在木屋里养伤的“阿岩”,只是眉宇间的冰冷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取代。

他会陪着林溪云喂她养的小鸡小鸭,虽然动作有些笨拙,被小鸡啄了手指还会微微蹙眉。他会坐在屋檐下,看着林溪云在她开垦的那一小片地里忙碌,笨拙地学着给刚冒出嫩芽的萝卜苗浇水,结果差点把苗淹死,引来林溪云又气又笑的嗔怪。

“笨死了!阿岩!水不是这么浇的!” 林溪云抢过水瓢,杏眼瞪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娇憨自然。那个“将军大人”的尊称,在萧彻的默许和她自己的适应下,不知不觉又变回了更顺口的“阿岩”。

萧彻也不恼,反而享受这种被她“教训”的感觉。他喜欢看她因为一点小事就生机勃勃的样子,喜欢她身上沾染的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喜欢她毫无顾忌地喊他“阿岩”。这种简单、温暖、充满烟火气的日子,是他血雨腥风半生后,最珍贵的救赎。

当然,属于将军的事务并未完全停止。墨影每天都会送来京城的密报和需要他过目的重要文书。林溪云有时会好奇地探头看看那些写满她看不懂的字的纸张,萧彻也不避讳,甚至会简单解释几句。

“京城都安排好了?” 这天傍晚,林溪云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鸡汤,看着萧彻批阅完最后一份墨影送来的文书,忍不住小声问道。她心里清楚,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这个小山村。

萧彻放下笔,接过她手里的鸡汤,很自然地喝了一口,味道鲜美,带着她特有的、家常的温暖。“嗯。”他放下碗,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府邸修葺一新,仆从也已肃清。只等它的女主人入住。”

林溪云的心跳漏了一拍。“女主人”三个字让她脸颊发烫,同时也涌起一阵对未知的紧张。京城,将军府……那对她来说,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别怕。” 萧彻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大手包裹住她微凉的小手,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有我在。你想养鸡,府里后院随你圈地。你想种菜,我让人把花园最好的地翻给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带着一丝笑意,“只要别拿扫帚赶我。”

林溪云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羞恼地捶了他胳膊一下:“不许提扫帚!” 那件事简直成了她的“人生污点”!

萧彻朗声大笑,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温香软玉在怀,满足感充盈心间。

一个月后,春暖花开。

卧牛村村口,前所未有的热闹。一辆由四匹神骏黑马拉着的、宽敞华贵却又不失威严的马车静静停驻。车身镌刻着踏云麒麟的徽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墨影、墨风带着一队身着玄甲、气势凛然的亲卫肃立两旁,如同沉默的雕像。

村民们几乎倾巢而出,远远地围在道路两旁,大气不敢出,目光敬畏而复杂地看着那辆象征着滔天权势的马车,以及马车旁那对即将离别的人。

林溪云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料子上乘的鹅黄色春衫,衬得她越发娇俏。这是萧彻特意让人从京城快马送来的。她眼圈微红,正被王大娘、李婶子等几个相熟的妇人围着,依依不舍地道别。她的鸡鸭托付给了王大娘照看,那片刚长出嫩苗的菜地也托付给了李婶子。

“溪云啊,去了京城可要好好的!”

“记得给大娘捎个信儿!”

“将军大人,您可一定要好好待我们溪云啊!”

萧彻站在林溪云身边,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如松,气势沉稳。他没有说话,只是对几位妇人微微颔首,便是一种无形的承诺。

“走吧。” 萧彻牵起林溪云的手,声音低沉温柔。

林溪云最后看了一眼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屋,看了一眼熟悉的卧牛山,深吸一口气,将离别的愁绪压下,用力点了点头。她的手被萧彻温暖干燥的大手紧紧包裹着,仿佛握住了所有的勇气和未来。

她正要踏上马车的脚踏,萧彻却忽然俯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低语:“夫人放心,车上只有你我,绝无‘小妾’。”

林溪云的脸瞬间爆红,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换来萧彻低沉愉悦的笑声。他不再逗她,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地送进了温暖舒适的车厢。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骏马嘶鸣,车轮滚动。在村民们敬畏的目光和无声的祝福中,象征着镇北将军府威严的车驾,缓缓驶离了卧牛村,驶向了通往京城的官道。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绒毯,温暖如春。林溪云靠在萧彻坚实的臂弯里,感受着他传递过来的温度和令人心安的气息。她掀开车窗一角,最后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卧牛山轮廓,心中虽有离愁,却不再迷茫。

一只大手伸过来,轻轻合上了车窗。萧彻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满足:“回家了。”

林溪云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却写满温柔的俊脸,杏眼里漾开清澈的笑意和坚定。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有他。无论前方是将军府的深宅大院,还是京城的富贵繁华,只要他在身边,她便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她主动偎依进他怀里,闭上眼睛,轻轻应了一声:“嗯,回家。”

车窗外,春光正好。官道两旁,新绿的柳枝随风轻扬,如同一条条通往幸福的碧色丝带。

京城,镇北将军府。

红绸高挂,喜乐喧天。一场极尽盛大却又不失庄重的婚礼,让整个京城为之侧目。

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曳。林溪云凤冠霞帔,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喜床上,紧张得手心冒汗。萧彻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他挑开那方绣着戏水鸳鸯的盖头,露出她盛装之下、娇艳不可方物的容颜。

四目相对,情意流转。无需言语,萧彻俯身,吻住了他的新娘。这个吻,温柔而绵长,带着无尽的珍视和承诺,洗去了所有的风尘与不安。

一年后,镇北将军府后院。

原本精致华贵的花园,被开辟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菜畦。绿油油的青菜、红彤彤的番茄、还有攀爬在架子上的嫩黄瓜,长势喜人。旁边甚至还围了一个小栅栏,里面养着几只肥嘟嘟的母鸡,“咯咯哒”地叫着。

林溪云挺着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穿着一身舒适的棉布衣裙,正指挥着身边高大英挺、却小心翼翼扶着她的男人:“阿岩!左边那根黄瓜可以摘了!对,就是那个顶花带刺的!轻点!别碰掉了旁边的小花!”

萧彻,权倾朝野、令北狄闻风丧胆的冷面战神,此刻正挽着袖子,笨拙而认真地执行着“将军夫人”的命令,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根鲜嫩的黄瓜,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冷峻的眉眼在阳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看向身边小妻子的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好。”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将黄瓜放进她挎着的小篮子里。

林溪云满意地笑了,杏眼弯成了月牙,在温暖的春光里,明媚得胜过满园芳菲。

远处回廊下,墨影和墨风并肩而立。墨风看着自家将军那堪称“惧内”的模样,忍不住低声感叹:“将军这后院‘种田’的大业,看来是乐在其中啊。”

墨影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看向那片生机勃勃的菜畦和鸡舍,以及菜畦旁那对璧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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